九(第5/12页)

波特把汽车停在路边,可没有熄火。他越过她伸手为她打开车门。科林西安丝下了车,使足劲儿把门一关,可惜这辆借来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的车门折叶已经生锈,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砰”的一声关紧。不过她对自己所做的姿态还是满意的。

等她走到非医生街十二号时,已经全身颤抖不停,根本无法控制了。突然,她在台阶上停止了颤抖而僵住了。两秒钟以后,她转过身朝波特停车的街道跑过去。刚才,迈步踏上通往门廊的台阶时,她看到就在一个橡木圆桌上堆着的红丝绒片前,自己由成熟的醇香变得腐烂霉坏。汽车还停在那里,发动机低沉地发出震颤声。科林西安丝朝汽车狂奔,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跑过这么快,比她五岁时全家一起去光荣岛度假穿过草地时跑得还快,甚至比她当年初次看到疾病夺去外祖父生命时飞奔下台阶的速度还快。她伸手拉到车门把手,发现车门是锁着的。波特坐在那里几乎还保持着她刚刚使劲甩门时的姿势。她弯下腰敲打车窗。波特的侧影一动不动。她又敲打车窗,声音挺大,顾不上可能有人看到她在这离家不远拐角处的灰蒙蒙的山毛榉树下。真是咫尺天涯啊,她觉得自己恍如身处梦境;那边,就在那边,只有一发之隔,可就是够不到。

她是科林西安丝第一·戴德,是广有财产的房产主和高雅的露丝·福斯特的女儿,是声名显赫、众望所归的福斯特医生的外孙女。当年,老医生是全城第二个有两匹马拉的马车的人,娶的妻子曾使“玛丽王后”号全船为之瞩目,在全巴黎到处让法国男人垂涎。科林西安丝·戴德这许多年来一直自持清白(是的,几乎是全部时间里始终清白无瑕),现在却在敲一个铁路车场临时工的汽车门窗。但她宁肯一直这么敲下去来逃避那些红丝绒。从前有一次,她和姐姐莉娜跟着母亲走过医院门前去百货商店的路上,红丝绒在雪地上四处飘散。母亲怀着孕,科林西安丝第一次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时觉得可害羞了。她只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朋友们要是知道她母亲怀了孕会怎样哈哈大笑。当她发现母亲的肚子还没显出大来时,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甚至美滋滋的。但是到了二月份,母亲身子变得笨重了,需要出门活动活动。母女三人就这样在雪地里慢慢走着,留心不踩到结冰的地方。后来她们走到了慈善医院门前,那儿聚着一大群人瞅着房顶上的一个人。科林西安丝本来比母亲看见得早,可是当露丝抬头看过去时,却大吃一惊,把手里提的篮子都给掉在地上了,弄得红绒玫瑰遍地都是。科林西安丝和莉娜连忙往起捡,把花上的雪往衣服上抹,同时还瞥着医院房顶上安了蓝翅膀的那个男人。莉娜和她在笑,一边收着玫瑰花,一边看着那人,一边由于害怕、窘迫和慌乱而发笑。红丝绒、尖叫声、那人坠落在便道上,这一切全都搅在一起,乱成一团。她看到了他的尸体,一清二楚,她奇怪为什么没有血。唯一可见的红颜色在她们的手上和篮子里。母亲的呻吟声越来越高了,看上去似乎陷到地里去了。后来终于来了一副担架抬那具玩具娃娃似的尸体(由于没有血,就更像玩具了),还来了一辆轮椅,把她妈妈直接送去产房。

科林西安丝继续做着丝绒玫瑰,可是她憎恶这种消磨时间的愚蠢方式,对莉娜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躲着不干。它们跟她谈着死亡,先是谈安了蓝色翅膀的那人的死,现在又谈起她自己的死。要是波特不回过头来、靠向车门给她开门,科林西安丝相信她定死无疑了。为了引起车里面那个血肉之躯的注意,她的手指关节都敲疼了,她宁可用拳头砸碎车窗玻璃来触摸他,感觉他的体温热量——这是能保护她不致受那些干瘪的绒玫瑰花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胁的唯一办法。

他还是一动不动。为了防止他换挡开车而去,把她孤零零一人留到大街上,科林西安丝在慌乱之中踩着挡泥板爬上车头,大伸着四肢趴到引擎盖上。她没有透过风挡看他,就这么趴在那里,拼命想用手指抓住钢罩子。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心只要吊在那里,决不让车子开走,哪怕他用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把车开走,她也要这么吊着。由于使劲抓着引擎盖,她两眼闭得死死的,而且也没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也没听到波特绕到车头来的脚步声。当他把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时,她起初还尖叫了一声。他抱着她到了车子的右前部那儿,把她放到地上站好,为她打开车门,帮她在座位上坐舒服。回到车里,他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等她那阵轻轻的抽泣平息了,才离开司机座位,到便道上捡起她刚才丢掉的提包。然后他把车开到第十五街三号。那栋楼也是麦肯·戴德的房产,里面住了十六个房客,也就是在那栋楼的顶楼窗户里,这位亨利·波特曾经挥舞着滑膛枪大哭大叫,还往院中妇女的头上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