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到了。

右拐,停车。公路边排列着一模一样的房子,双层,白墙,阳台和窗。房东告诉他们,开门的密码是 7524,桑静电话号码的后四位。门开了,他们看见正对他们的衣帽间,脱下外套和围巾挂到衣架上。鞋凳,沙发,楼梯,擦干净的厨房。客厅中间有一张长桌子,够他们坐了。

楼上楼下一共三间客房,都是大床。两间铺着淡棕色格纹的被子,一间花团锦簇,满床旋绕着褪了色的,枝条细细的蓝花。他们商量几句,分配好了房间。

从机场租车开过来的路上,他们经过超市,像荒原中一块被遗弃的积木,蹲在枯黄,干燥的路边。他们放慢车速,绕到停车场,下车买一些水和食物。货架巨大,鸡蛋有十几种,虾和牡蛎被冻起来装进纸盒。他们找到了方便面,蒜和酱油。怪不得桑静说,这里什么都有。

他们把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放到料理台上。拉开抽屉,刀叉银光闪闪,一块一看就是从宜家买来的塑料案板,被切毛了,凹凸着。后来他们知道,是放在洗碗机里洗坏的。菜刀和锅在下一层,烤箱的握把上挂着抹布,还有一只粉红色隔热手套。

“那是什么?”

他们往窗外看。和这里一样,对面也是房子,双层,白墙,阳台和窗。像沿一条虚线折叠了过去,中间隔着草坪。草坪上,一团灰色蹦蹦跳跳,轻快地,沉重地,肉感地,活生生地停在那里。

“好大一只兔子!”

他们掏出手机拍照。动作太慢,点着草坪对焦的时候,兔子已经跑到下一片草坪上去了。他们研究了玻璃门打开的方式,拔出插销,走到外面的台阶上。每户人家的台阶下面,都浇筑出一小块水门汀空地。有的摆着户外桌椅,有的摆着浴盆。他们走过去,看到浴盆干涸着,盆底丢一只手掌大的塑料娃娃,身体像一颗蚕豆,噘着嘴,伸手要抱。浴盆边缘,滚着两只黄鸭子和塑料娃娃够不到的一只奶瓶。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中午了,天灰沉沉的,没有一点风。“外面还是比室内冷。”他们慢吞吞地,饿着肚子,说了一句安全的废话。几分钟过去了,后院的风景一动不动,除了他们,没有半个人。他们搓搓手,重新回到房间里。

于是,整理箱子的开始整理箱子,准备午餐的开始准备午餐。他们用洗手间,看见马桶对面的洗手台上放着一束深深浅浅的干花,镜子里是他们的脸,脸的上方挂着一幅十字绣,五颜六色的线勾出几个英文单词:Someone loves bunny,有人爱兔子。

食物的香味传过来了,是蒜蓉面包和煎培根。把蒜用刀背一压,皮自动脱落下来,切碎,混在融化了的黄油里,往面包片上涂厚厚一层。他们还煮了意大利面,加一把沙拉菜,用现成的酱汁拌一拌,不好吃但也不会失败。午餐就这么解决了,桑静说晚上会来给他们做牛排。牛排,他们想象着用刀切开,半熟的玫红色的肉,外圈渐渐发暗,发白,过渡成一种他们在书上读到过的,文绉绉的藕荷色。汁液坦诚地流出来,撒上黑胡椒,也许还有芦笋或者青椒做配菜。

旅游攻略里是说,这里的牛排是最好吃的。

砰。

他们听见撞击的声音,以为是球。探头到院子里,什么异样也没有。玻璃安安静静的。他们走回沙发和料理台边,继续坐着,站着,把沾了番茄酱的碗推进洗碗机。声音还在,单一,虚空,从某个点进入,震颤着室内温和的空气。忽然他们分辨出,是有人敲门。

“来了!”

他们喊,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先进来一节肉墩墩的手臂,裹在深蓝色充气羽绒服里,一张小男孩调皮又懵懂的脸。然后是抱着他的桑静。小赵跟在他们后面。

“啊,你就是 Michael,真可爱!”

他们伸手捏他,他转过身,把头埋在妈妈的衣服里面。

“我们害羞了。”桑静拍拍他,笑着走进客厅。

快十年不见了,他们注视着她。黑色的鞋,灰裤子,印着小熊的咖啡色连帽卫衣。他攀着桑静的脖子,遮住她的脸,棕黄色的卷发从他的肩膀,耳垂,指缝里流出来。

“妈妈。”他喊。

“把牛排给我。”桑静对着空气说。小赵走上来,把装着牛排的袋子递给桑静。她挂在手指头上中转了一下,他们就接过去。“我买了十块,够不够?”桑静回过头,朝他们的方向望,“肯定够了。先别放冰箱,我一会儿腌。”

他们想起她上学时的样子。短发,乖巧,眼睛里有光。好像总是在想着什么。每个早晨到河边读英文,从不翘课,吃过晚饭去学校的录像室看一卷电影。自己写过剧本。她很普通,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会脸红。又让你相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她在酝酿着一个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