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比三

十封邮件。

他们有一个模板,每一次办活动,只要根据模板把活动名称改一改,尊敬的某某先生某某女士,把某某用新的人名替代,填入时间地点,就可以变成一封新邮件。要联系十个人,听起来是不小的工作量,但每个人稍稍改动一下,复制粘贴,其实没有那么难。

主管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也觉得还好,就用邮件和短信各发了十封。没料到的是,十个活生生的人会带来几十种不同的可能性,再每人交给她四五样文件,最后就是一对几百。

她觉得快疯了,每次办活动之前,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会掉进这种抓狂的状况。从表面上看,她还是一个人,但地下世界已经像树根分叉一样,长出庞大细密的网。她完全忘记自己是谁,有什么态度,要怎样选择,所有行动都变成最快捷最务实的那一样。早上九点到办公室,晚上十一点离开,走之前和回来以后,时间只够和他说两句话。每天吃的都是外卖,衣服让他洗,他不洗,就堆成一堆积在洗衣机旁边的脸盆里。

你是不是也可以帮帮忙,有时候她问他。

他不回答,打游戏。

她也就不说他,没时间。

仅剩的时间在地铁上。她也想利用这几分钟发几个微信,问问进度怎样了。但在地下的那几站信号被屏蔽,发不出去,只能收回手机,空站着。

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忽然觉得,这段日子她都没时间照镜子,没时间睡觉,最可怕的是,没时间想。只是适应,把自己当成水,填入一种新的狭窄的容器。然后告诉自己,过了这个月就好。

来新公司四个月。第一个月就这样忙过一轮,当时她觉得新鲜。旧工作很清闲,没什么事干,她闲得无聊,辞了职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和所有朋友见过了面,吃了饭,逛了街,把以前存着没看完的书基本都看过了,才发现无所事事也不太好受。于是又回来,重新找工作,被朋友介绍来这家做活动的公司。

他们经常会邀请国外乐队来演出,也有学术会议,总的来说,算是国际文化交流吧。

你喜欢做这个吗,面试的时候老板问她,我看你最长的一份工作是一年半,我不希望你在我这里做不到一年就走了。

喜欢,她说。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国际交流有意义吧。她觉得以前的活动都太短暂了,开一个会,办一个展览,并不能改变什么,迂腐和表面的东西也太多。如果她要做的话,希望能踏踏实实,做一些长期而细致的工作。

长期而细致,老板很喜欢她这几个字,开会的时候跟同事们说。大家没什么反应,她能理解,虽然最长只在一个地方待过一年多,她也知道,老员工在听到新来的人莫名其妙到处挑刺想改变一切的新鲜感时,是会理解,也是会觉得有点好笑的。

不过她还是有信心。

忙完第一个月,像在开水里烫过一遍,掉一层皮。以前那种懒洋洋的东西被磨掉一圈。知道办活动像打仗,忙起来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就要冲上去抓的。有时候为了全盘的完整和有效,你不能有判断,判断会让一样东西变得残缺,虽然内在因为残缺才完整,但外在就是残缺的。而活动不能残缺,所以,她开始学习不下判断,只是利用。

一开始还斟酌,是不是要用尊敬的某某先生。虽然有礼貌,但感觉有点虚伪。后来不想了,因为没时间想,尊敬就尊敬吧。这是工作,不需要个人化,不需要感性,不需要准确。工作只要有效。

所以,用大而无当的词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受到了损伤,会在跟爸妈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一些从没有用过的词。比如,妈妈给她发微信,说家门口新开了一家川菜馆。她回,好啊,那下次回家的时候咱们也去尝试一下。

没什么不对。如果说尝试一下,确实是没什么不对的。但是她看着那个句子,就觉得哪里有问题。不是错误,而是某种陈词滥调的东西像蛇一样爬到她的身上。原来在她的身体里有一把天生的筛子,可以过滤掉那些快要发霉的颗粒,现在好像暂时看不见了。

已经有一些预兆告诉他们,最忙的那个周期就要来了。现在是头几天,还不明显,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所有的一切会几何级数般增长,扑面而来。

她已经做好迎风的准备。简单说,就是抽空身体,不想。行尸走肉,像机器。

就是这个时候,收到老古的微信,说下个月来北京出差。老古很少来,非常少,几乎是没有来过。她把手上的工作停下来,看着屏幕,咬着嘴唇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她刚来北京的时候,老古说找个冬天来北京看她,下雪的日子,或者沙尘暴。南方人没见过沙尘暴,当玩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