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第5/6页)

每次回来总要逛一两次街,买一些穿得到穿不到的衣服带回北京,都是妈妈出钱。给她买东西的时候妈妈总是很大方,对自己就很抠门,一条一两百块的裤子就嫌贵了。她想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就像今天看中的那条黑裤子,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装饰,199 元,她让妈妈试试,妈妈说贵,但最后还是去了试衣间。她坐在试衣间的圆形小沙发上等着,难得的,一般都是妈妈等她。她看见妈妈把已经穿旧的牛仔裤脱下来,换上黑裤子,蹲下把多余的裤脚朝里面折进去,露出皮鞋和肉色丝袜。从镜子里看起来,妈妈刚刚生过病的脸有一点苍白,被射灯一照就变得更白一些。平平的眉毛,眼睛,眼袋,鼻子,嘴唇是弯弯的半圆形,没什么弧度。有一只门牙特别长,像老鼠,医生说是牙周炎。妈妈觉得难看,曾经想过把下半边磨掉,但医生说不能磨也不能拔。后来只要谈到这只牙齿,妈妈都会自嘲地笑一笑,张开嘴在镜子里照一照,说真难看。但很快又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算了,反正老了,也不在乎好不好看。

除了长一些,裤子很合身,她劝妈妈买下来。付款之前又跑到服务台,量了长短,把裤脚剪去几寸。但最后还是她买得更多。回来的路上妈妈随口说,如果她还在上海就好了,她们可以经常去逛街。她不在的时候,妈妈和爸爸不太出门,每天除了去店里就是回家,交际圈就那么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消息也不灵通,觉得自己好像和社会脱节了。她听得心里难受。但是怎么办呢?把妈妈带在身边吗,还是不要离开家?

那天她们还吃了老鸭粉丝汤,因为不饿,就两个人分了一碗,像大学的时候一样。那时同学中间流行去七浦路买衣服,她们也去,用很少的钱买了一大堆便宜衣服之后,坐在门口的小摊子上点一碗老鸭粉丝汤,两个人分着吃,再留着肚子吃几条马路开外,好吃又不贵的糖炒栗子。大学毕业自己挣钱之后,她下决心再也不去七浦路,妈妈也好像顿悟一样,说那里的东西破破烂烂,以后不去了。她感觉从一个特定的时候起,好像不再是她在妈妈的抚养下慢慢长大,而是妈妈跟着她的步伐一点点往前走。比如她会把自己看过的书介绍给妈妈,就是在她的推荐下,妈妈看了简·奥斯丁,村上春树,苏童和迟子建。但是她离开上海以后,还有谁能这么即时地,给妈妈的生活带来变动和影响呢?

下午她去中山公园,妈妈回到店里帮爸爸洗洗弄弄,再一起把摊子收了。姨妈和表弟在龙之梦门口等着,见到她过来,姨妈招一招手,说下楼买东西吃。龙之梦人多,尤其是通地铁的那层,他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后挑了一种几块钱的面包。姨妈说怎么这么节省,她说够了,一会儿吃晚饭呢。姨妈就付了钱,让她和表弟一人一只拿在手上吃。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钻在她家的大沙发上,每次都有玩具不知不觉落到沙发缝里,第二天摸到了就好像买了新玩具一样高兴。那时候姨妈和妈妈都很年轻,三十出头,像某种绝对的可以保护他们的力量。现在已经快六十了,戴上了老花眼镜。因为遗传了外婆腿脚不好的毛病,这两年姨妈走起路来也有些颤颤巍巍,她担心自己将来会像外婆一样,跌了几跤然后中风。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如何劝她,就说别这样想吧,如果真要遗传那也是没办法,不如开开心心地过,趁好的时候加强锻炼。姨妈说是的,每天早上五点多,她都会去小区附近的中学锻炼身体。

从地铁站出来,他们穿过一条开着樱花的小路,一直走到延安路上。她一边和姨妈说话一边把头仰起来,透过樱花看前面高高的楼房。姨妈说想去西安,她说去呀,为什么不去。表弟说要有准备,哪有今天想起来明天就要走的。姨妈说其实真去也就去了,还是别攒钱买房子了,花点钱到没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吧。她知道姨妈想换房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与其这么辛苦,干什么都要省着,不如就住着现在的房子,地方再小也毕竟住了十多年了。

通到大马路上看见路牌,才发现不是延安路,再一问原来方向反了。她说走回去,姨妈说来不及了,坐车或者打车走吧。她左右找公交车站,姨妈说算了,打车快些,就沿着马路拦出租车。她知道父母这一辈总是不舍得花钱在这样的事情上,除了时间什么都没买到,就说不要吧。但姨妈执意要打。

到餐厅,桌子已经预留出来,他们三个先坐上去,没多久爸妈带着外公到了。外公穿一身青布中山装,很精神,但还是比春节见面时老了。外公是 1928 年生的,已经八十五岁,年轻的时候每天坚持晨跑,身材保持得很好,所以一直到七十多岁,她都不觉得外公是个老头。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衰老像一场雨水把外公淋得湿透,再见到时脸上已经布满怎样都抹不去的褶子。这就是时间的皱褶吧,她想,一层一层把外公和无数个与他同龄的老年人折叠起来。是去年还是前年开始,她发现外公一只眼睛的眼皮耷拉了下来,每过几秒钟就要硬硬地夹一下。外公难受,其他人看着也不舒服,带他去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办法,这都是老年病啊,人老了怎么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