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另一段时光

他坐在床上,大屁股压得床罩四角都被扯了出来。他的衣服冻得硬邦邦的,裤子上已经干了的油漆印儿也冻得跟铆钉似的。他身上一股面包味儿。他讲他想买的那栋房子的事已经讲了好一会儿了,又抱怨拉丁裔想买套房子是多么艰难。我让他站起来,好把床重新铺好,于是他走到窗前。这雪下得真大,他说。我点点头,希望他能小声点。在房间另一端,安娜· 爱丽斯才刚睡下不久。前半夜,她一直在为她那几个留在山美纳注的孩子祈祷,而且我知道,天亮了之后她还得去厂里上班。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子底下,头上压着个枕头。虽然是在美国,没那么多蚊子,但她还是在床上罩了蚊帐。

外头有辆卡车在转弯,他告诉我。那小子够倒霉,这样的鬼天气还要出车。

这条街车是蛮多的,我说,一点不假。最近一阵子,每天天亮之后,我都去门前草坪上捡从卡车上颠下来的粗盐和碎石——也算一小笔财富了。躺下吧,我对他说,于是他走了过来,钻进被窝。他的衣服冻得很硬,我等到被窝里暖和起来才解开他的裤带。我们俩冷得直哆嗦,直到有了热气,他才开始触摸我的身体。

雅丝敏,他说。他的胡子抵着我的耳朵,硬硬的,硌得我生疼。今天我们面包厂死了个人。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似乎沉默是个弹簧,能把他的下一句话弹出来似的。那家伙从屋椽上摔了下来。艾克托尔在传送带之间找到了他的尸体。

他是你的朋友吗?

这家伙,是我从酒吧里雇来的。我跟他讲,我们这里童叟无欺。

好惨,我说。但愿他没有家人。

可能有的。

你看见他了吗?

什么意思?

你看见他怎么死的吗?

没有。我只是去把经理找来,然后他叫我把守好现场,别叫任何人靠近。经理自己呢,就在那儿抱着胳膊。以往房顶上的活都是我干的。

你真幸运,拉蒙。

就算是吧,但如果出事的是我,怎么办?

别犯傻。

如果出事的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把脸庞贴近他;如果他期待我会有更多的温存的表示,那就错看我了。我想说,我能怎么办,还不跟你在圣多明各的老婆一样,束手无策。安娜· 爱丽斯在角落里大声嚷嚷了两句,但她是假装的,把我从这窘境中解救了出来。拉蒙果然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想把安娜吵醒。过了一会儿,他起了身,坐在窗前。雪又飘了起来。WADO电台注说,今年冬天比前四年都冷,兴许也是近十年内最难熬的。我看着他:他抽着烟,手指摩挲着自己眼睛四周细瘦的骨头和嘴巴一圈松松垮垮的皮肤。我很好奇,他此刻正想着谁。也许是他的老婆薇尔塔,或者他的孩子。他在胡安娜区注有栋房子;我看过薇尔塔寄来的照片。照片上,她很清瘦,悲戚戚的,现在已经死了的儿子站在她身旁。拉蒙把照片放在一个罐子里,把罐口封得严严实实,然后藏在床底下。

我们没有接吻,就这么睡着了。后来我醒了,他也醒了。我问他,要不要回他自己的住处,他说不去了。我又一次醒来时,他还在熟睡。在这斗室的黑暗和寒冷中,他的身形让人难以分辨。我抓起他粗壮的大手。它沉甸甸的,每个指甲盖下面都藏着面粉。有时在夜间,我会吻起他那些像李子一样皱巴巴的指关节。他这双手,在我们交往的这整整三年里,一直都有饼干和面包的香味。

他穿衣服的时候没有和我或者安娜· 爱丽斯说话。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一片蓝色的一次性剃刀片,刀锋上已经开始出现锈迹了。他在自己脸颊和下巴涂上肥皂,用的是冰冷的自来水,然后把脸刮干净,胡楂虽然没了,却刮破了好几处皮肤。我就这么看着他洗漱,任自己裸露的胸脯冷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出了大门,牙上还残留着一点牙膏。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听见同舍的住户在埋怨他。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她们就问我,他自己难道没有地方睡觉吗?我回答说,他有的,然后笑一笑。透过布满冰霜的窗户,我看着他把衣服兜帽戴上,快速把身上的三层衣服——衬衣、毛衣和外套裹紧,以抵御寒风。

安娜· 爱丽斯把自己的被子踢掉。你这是在干吗?她问道。

什么也没干,我说。她头发乱蓬蓬的,躺在那儿看我穿衣服。

你得学会信任自己的男人,她说。

我是信任他的。

她亲了亲我的鼻子,下了楼梯。我梳好了头发,再把被子上的食物碎屑和阴毛掸掉。安娜· 爱丽斯相信,拉蒙不会抛弃我,因为他在这儿已经扎下了根,而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他也许会一直走到机场,但最后还是狠不下心来上飞机。他就是这种男人,她说。安娜· 爱丽斯把自己的三个儿子留在了多米尼加,已经将近七年没见过他们了。她深知,要想走得远,就非得牺牲一些东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