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安琪儿的降临果然带来了新气息。乐水珊嘴里哼哼着英文歌曲,嚼着日本纳豆,拨拉着莫扎特巧克力球,有时甚至是嚼着槟榔,唱着曾因汉奸罪长期服刑的湖南老乡黎锦光作曲的《采槟榔》,不停地拨着听着写着最新款的S5三星手机。虽然看不见与小乐通话通信的对方,也听不清时不时飘到老沈耳朵里的小乐的话句,但是家里出现了杂货店加电话间加小吃店加文化站加卡拉欧开歌厅包间的混合气息。而小乐与手机在一起时的表情,嗔怒、喜笑、逗趣、欣然、嗲娇、摇头、翻眼、吐舌、错齿、噘嘴、挥手、转身、鬼脸,像在演戏,像在考电影学院的表演班,像在走舞步,像后现代的有中国特色的东方芭蕾,给老沈家带来了无数新一代的生活、动感、气息。

也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铺天盖地的零食休闲食,各种各样的半制成品,速冻饺子、包子、馄饨、元宵、汤圆、肉夹馍、咸鱼夹烧饼、三明治、比萨、馒首、火烧、速食面条、米线、河粉、肠粉,还有各种的豆、各种的球、各种的片、各种的脯、各种的脆、各种的颜色、各种的味。老沈的家一下子就欢势起来了。

老沈家里有一架国产星海牌钢琴,原来是小孙子学琴时用过,那永不复返的黄金时代,那时家好月圆,三代人团聚一堂,其乐融融。然后,它沉默着成为沈家盛世的纪念。小乐的到来使之时或响出两声《少女的祈祷》《致爱丽丝》,后者由于成为太多的人的手机彩铃,已经使国人的听觉器官饱和膨胀欲呕。老沈懂得有些成功给真正的艺术带来多么无解的灾难,就像百分之百地大获全胜会给帝王、将军、学者、作家、斗士、宗教领袖、奥林匹克冠军带来奇祸一样。他走到正在弹琴的小乐那里,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停止她的节奏不精准、琴键发声也已经失常多年,而小品曲本来精彩,因精彩而普及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催吐弹奏。

乐水珊果然很乖,吐了一下舌头,停弹,关上钢琴盖,抱歉地向老沈乖巧地一笑,站起,走开。

老沈想起了儿子儿媳在,孙子在,尤其是淑珍在他身旁的幸福时光,泪眼婆娑。不,他已经得不到多少真正的幸福了,太阳落山明朝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一去不回来。孙儿当年的钢琴无论弹得多么混乱无序,他得到的是天伦的快活,是幼儿的朝气蓬勃,是祖孙三代的连续与整体感。小乐呢,她弹得哪怕能直追郎朗,他得到的却是好景不再的永远的失落唏嘘。失落了的熨帖是泼出去的水,找不回来喽,您老!

他渐渐发现了一点蹊跷。小乐做饭马马虎虎,速食半成品,微波打一打,开水泡两泡,给他端了过来。她自己想吃尝两口,不想吃干脆只给自己的炊事成果一个美好的笑容;然后把剩饭倒入专门的厨余垃圾袋,她在垃圾分类方面做得很先进科学,潮。

小乐每晚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打发他上床入眠,给他倒一杯开水,给他放好纸巾,给他整理好被褥与枕头枕巾,不厌其烦地帮他吃完降血压血脂与补钙补维生素E的保健药物,相当殷勤地推荐他吃一到两片马来酸咪达唑仑俗名多美康片,说明这种药如何先进,如何她听说过,许多他们敬爱的首长与大师,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书记与主任都吃这种药。

有时候老沈本来没有想吃安眠药,看到小乐那天使般的笑容,听到那入情入理、温柔敦厚的语句,轻柔磁性、如抚如击的声音,感受到了乐水珊的人气人息人温人和人力人意,他觉得小乐劝他服用的不是化学药片,而是关怀,是仁义,是温柔,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与人文前景,是生命的安慰与将息,是男人的干枯最需要的滋润与浇灌的露与雨。

在他服用多美康的一刹那,他好似看到了小乐的一种调皮与得计的表情,这个表情使他微微地不舒服了一下。他在乐水珊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凌晨四点未半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想起了一个词,叫作“控制”,“精神控制”。他觉得自己吃了一颗苍蝇。他发现小乐睡得十分克己,只占用了两米宽的双人床的一条边缘,他不能不明晰,这个年龄比自己的独生子还小一岁的孩子,其实离他很远。

从此他断然拒绝了睡前服用多美康。他有意无意地注意起小乐的生活规律。他逐渐发现,正是在他一般情况下入睡的晚十点半钟以后,小乐的真正生命活跃了起来。各种电话绵延不断。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她那里讲的话与生意有关。她有时讲英语,她有时讲的应该是西班牙语,她有时讲广东话与闽南话。她会不会是间谍?他打了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