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吕媛的名字就此别过,其实吕媛挺好。女人都是奇葩,吕是力量型葩。连是周密型葩。聂是才智型葩。那老师是贵族型葩。淑珍则不仅是葩,淑珍是根,是树,是枝,是叶,它提供荫庇,提供硕果,提供氧气,提供生命的范本。没有奇葩,这个世界将会窒息。没有奇葩,一切是何等的乏味,生命将会是何等的干枯和重复,人的定义将会是何等的单调与空洞:一种两条腿的,需要吃东西,并把食物变化为黄褐色软棍状恶臭物质的,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嗝儿屁着凉灰飞烟灭的动物!

与女性奇葩相比,男人,臭小子,臭男人,头脑简单、自我中心、贪婪拙笨、粗野凶霸、好勇斗狠、自以为是、侵略扩张、无情无义,有时候又是拘拘谨谨、鼠目寸光、哆哆嗦嗦、呆呆木木,有什么好!男人最多知道个一三得三,三八二十四,女人却知道三三十三点,六六二百五,七七巧没个够。男人只知道云沉了下雨,雨下了出小苗,女人却知道有没有云,天上都能下鲜花,下馅饼,下神仙也下玉面狐狸精与她的情人牛魔王!

那么,他上学时候已经不能释怀的那老师,究竟后来这几十年怎么过的呢?老沈设想了无数版本,升一级再升一级。如果她当真就是连亦怜的姥姥呢?没落的贵族、垂死的优雅、空荡的羽毛、渐失的体面、或有的机遇、必需的灾祸、少女的失身、无情的了断、恐惧与毁灭、手段与谋略、拐点与难点、坚忍与厚颜、顽强与美丽、阴冷与克制……为什么老沈,不,小沈要想起她来呢?为什么对她念念于心?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一日入梦,梦中的情人。她如果还活着,也已经年近人瑞,俱往矣,我们曾经年轻过,活过,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应该已经,不然是即将安息,极乐,她应该早已平静,她应该早已神佛,安息吧,可爱与可怜的那老师和她的女儿,或者是不被接受不被承认的女儿,还应有她的不被承认、不被接受的女儿的女儿,与他睡了几觉的,不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其实是不是外孙女并没有必要弄清楚,是就是非,非也是是,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的人生奇葩们啊,我爱你,我爱你们,我不配爱你!

渔阳鼙鼓动地来,源源奇葩动地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奇葩如走马。奇生奇,葩生葩,奇葩还将扣响沈卓然的家门。

……

一个自称三十九岁的女孩子,穿着浅色套头衣与咸菜色瘦腿裤,梳着男孩子式的三七分发型,扭动完美的苗条身躯,背着一个大书包,一见沈卓然就用恰到好处的湘妹子口音说:“沈兄,我是送货上门来了!”

她开出一系列名单,张书记、李领导、周秘书、王主任、赵校长、邢老师、冶局长、郅先生、徐总经理、邵台长、衣制片人、于经理、劳作家……她的手机上显现着他们的电话,他们都是沈卓然最信得过的好友,但是她不希望由他们来介绍。介绍?笑话!谁介绍过芳汀与珂赛特给冉阿让?谁介绍了茶花女给阿尔弗莱德?又有谁介绍过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给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在至今多事的克里米亚的雅尔塔镇?

“就是王宝钏的彩球,也比如今的介绍更火爆!”她发挥说。

“我觉得我到您这儿来,不用介绍。”她无比自信、先锋、潇洒。

“我听过您的讲课‘……茂陵刘郎秋风客……三十六宫土花碧……忆君清泪如铅水……’您讲得太好了。我更喜欢听您讲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与‘从来系日乏长绳’……”

新出现的,对于卓然来说全然是少女型、新潮型、“七零后”型又是洞庭湖型的乐水珊,她的比奇葩更奇葩的启动方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证明了自己,她畅谈李长吉与李义山,正中沈卓然的中脘穴。正在迅速衰老的沈卓然立刻感觉良好了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了甜美的笑容,他的双目开始放光,他的嘴角变得柔和轻快,他的咳嗽马上停止,他的眉头立即舒展,他又加上了自己的体会,他说:

“隔与冷是李商隐笔下的雨的特点,这与其说是由于雨不如说是由于他的心情。而他的心情平心而论,与其说是由于他的遭遇,由于他在牛与李的党争之中站错了队,不如说是由于他的脆弱,脆弱的另一面是敏感,敏感的成果则是艺术,艺术透露了脆弱却又治疗着脆弱,因为有诗词的美,语言的美,悲哀的美。消灭对于美的感觉比消灭一支部队还难。一个人,即使是老死的时候,垂死的时候,如果想到他应该死得绝美,死就不那么可怕了,他就开始战胜死亡了。

美成为抚摸也成为解释,成为旋律也成为节奏,成为小心翼翼也成为浩浩荡荡,成为弱懦也成为骄傲。你难以摧毁一个诗人的心,你难以摧毁一首诗的结构与构思,你甚至于摧毁不了一个句子。三军夺帅易,匹夫夺志难,夺美夺诗更难,原来的黄鹤楼早已坍塌毁灭,有崔颢与李白的诗黄鹤楼就永垂不朽!人们对于美的感觉更个人也更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