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是在被冤屈被责打的那个晚上,沈卓然做了此生的第一次春梦。

被压抑的怯懦,转化为荒诞的性幻想,不知这一层弗洛伊德是不是发现了。

他似乎是在委屈地哭泣,他哭出了声音,感到他的眼皮上满是泪渍。他觉得一阵温暖,一阵柔软,他忽然明白他是伏身在那蔚阗老师的胸口上痛哭,老师紧紧地搂抱着他,拍抚着他的颈背,轻揉着他的腰眼,又摩挲着他的屁股,他像一只猴子攀缘树木一样地在女神一样的老师身体上爬上爬下。他又像一条光溜溜的水蛇一样地在女神的水域与水草当中穿来穿去。他也像一只自惭形秽的受了伤的小熊猫仔,在大猫的拥趸下减轻着疼痛与伤势,小心翼翼地伸开了腰腿。他在老师的怀抱里疗养、成长、沉醉、扩大、丰满、充实、热烈、渴望、雄起、爆炸,山洪决坝,泉水叮咚,天摇地颤,温热而又卑贱。

然而在快要醒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察,不是女神,不是象鼻神也不是神鱼,而且不是老师,更不是明晰的那蔚阗这个高大的女人,春梦中与他这个臭小子厮缠在一起的是巷口猪肉店的胖大的女店员,捏着割肉利刀,他鼻子里充溢着猪油的气息。他似乎想吐。

这是人生?这是成人礼?是神仙的醇酒也是傻小子的呕吐,是青春的销魂也是半大小子的流里流气,是飘飘然也是屁滚尿流,是美妇人也是挥动屠刀的“月半了一”(胖子),是不无大志的青年先锋也是猥猥琐琐的鼠辈包。那时候他和一帮臭小子同学,认为不应该用“胖子”之类的词儿形容异性,他们以白痴式的聪明用拆字法编造了“月半了一”密代码,流露了他们对于胖大女子的垂涎。

一首诗?一个梦?一次遗失?一个罪恶?一种龌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

一些年过去了,中国是天翻地覆,历史从头开始。沈卓然听说那老师到了朝鲜前线,她参加了对于美军战俘营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被俘人员的解释工作。在停战谈判的最后一个分歧上,双方协议,由印度部队接管号称联合国军的战俘营,由中朝方面派出人员前往说明解释,并在中朝美韩印几方面观察下由被俘人员自己挑选他们是愿意回到原属的中朝方面还是准备留到美韩方面另做道理。

……已经记不清是战后的哪一年哪个场合了,已经成为中学教师的多年以后,沈卓然见到了那老师,她更加风度翩翩,她穿着当时比凤毛麟角还凤毛麟角的欧洲出品外衣。他听到了老师讲述她在朝鲜的惊心动魄的经历,更多的是介绍在莫斯科硬碰硬反对苏修的得意之笔。尤其令人兴奋的是,沈卓然还见到了老师的体面的夫君,他与她在朝鲜相识,他们俩在战火纷飞中建立了终成连理的爱情婚姻,他们现在都是外事官员。他也报告老师,他小沈已经结婚,他的妻子是纯洁如玉、善良如羔羊的淑珍。在这次见面的时候,沈卓然说到了旧事,说到了他的被冤枉。那老师不等他起头便断然说,我当时就判定,是他们冤枉你,我由于校长的野蛮愤而辞职。沈卓然为之泪下,那老师却是哈哈大笑。这笑声似乎刺伤了一点点沈先生。

……他与淑珍谈起了他与那老师在这个场合的见面,他甚至谈到了他的冤案,然而他没有谈他挨了一个耳光,更没有谈他少年时期的见不得人的春梦,他将这一段回忆引导向忆苦思甜的正确方向,指出所谓“中华民国”的体罚恶制与品德教育完全失败。

这也是他对不起淑珍的一件事,他不诚实也不坦白,他这也是怯懦。他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中国的圣贤对于勇敢的定义,首先不是敢于冒险、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战胜对手,而是知耻,是指勇于战胜自己。

更怯懦的事在后面。一九六六年政治运动中那蔚阗的外交官夫君出了大事,被揭露出里通外国的罪行,他似乎已经成为革命的最危险的死敌。发牛津音的那蔚阗当然面貌可疑。她遭到激进少年的毒打,远比板擦与污水的洗礼升级得多。一天晚上受了伤的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住在远郊的沈卓然家,她要求在沈家躲一个晚上,她说否则那样斗下去她会丢命。

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不接受那老师的暂避一时的要求,他与淑珍的房子总共只有十七平方米。他与淑珍的孩子已经八岁,已经上学。街道“小脚侦缉队”近在咫尺。革命的群众专政天网恢恢,目光如炬,覆盖如天幕。我们应该坚持两个相信,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不应该躲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拒革命就是反革命,当然。两条道路由你挑。我们要经风雨见世面。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大风大浪并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在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我们自己也并不平安。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确实帮不了你。如此这般,这个那个。他泥塑木雕,用一副死鱼眼睛看着那蔚阗,他这是此生的第二次失声,失魂。干脆只能说是神经官能性聋哑病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