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坡松柏的山岭下,在刚刚启用的墓葬新区,他站在青石镌刻的墓碑前泪流满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过罪孽罪恶,让他在这样一个老来志得意满的时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跃进”时期山区下放劳动时候毁掉了一支体温计。

和童年时期半饥半饱的日子里一样,在农村他长针眼,他长疖子,他发烧,他拉肚子,还长口疮。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残疾人业余中医那里。他去了,大夫让他试体温。当着他的面,体温计从一个婴儿的肛门中拔出来,业余中医用自己的上衣下摆擦了一下体温计,递给了卓然而且要求他衔在口中,并且解释说,门窗漏风,室温太低,腋下试体温怕靠不住。卓然对这种说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与农家医生做某种论辩探讨,听农民、学农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犹豫,窗外有人叫唤,医生推门而出,冷风扑面而来,嘭的一声,医生关紧了房门。卓然看到土炕灶眼边放着一把轻声呻吟着的生铁水壶,便拿着温度计凑过去,用一点热水想冲洗一下温度计,就在一点点热水触及温度计的水银管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毁了,他看到了温度计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这时医生回来了,看到了拿着温度计发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没有问,从沈卓然手里接过温度计,瞟了一眼,说了一句:“呵,坏了。”拉了一回室内仅有的三屉桌抽屉,找出了另一个黑乎乎的温度计,照直对着沈卓然的嘴巴送过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医生对着原来的温度计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说如果他提出任何疑问了,他一定会坦白自己的“罪行”做出赔偿而毫无隐瞒。问题是医生视为理所当然地在两秒钟内处理完了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卫生状况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温度计,他无法张开自己的嘴……错误就这样铸成了。对一个山村农民、复员荣誉军人、另一个哑女子的丈夫、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医疗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错,有了错赶快改,不然你可能错过时机。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谈这个温度计的问题,第一,你可能已经无缘与他们相见。第二,你去谈了,像是你有神经病。第三,如果你对学长对组织对公众谈这件事,他们不会受理,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纪当中,你会被认为是在干扰发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砖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还是“国府”时期,他刚刚上初中,一位要求严格,而且喜欢标榜自己的大不列颠牛津音的高个子英文女教员遭到了班上几个上课打瞌睡、考试打小抄的同学的不满。这位老师是旗人,应该是个格格,修长身材,浓眉大眼,一脸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倾倒。她名叫那蔚阗,为了她的姓名她与班上几个同学较起了劲。同学们称“蔚”为“卫”,她非得要人家读为“郁”,并给大家讲蔚的w ei与yu两个读音的通用与区别,讲得有几个学生出声地打哈欠。为了“那蔚阗”的“阗”读什么,她也费了大劲,动了肝火。有几个男生痛恨这位风度不凡的女教师。几个学生策划制造机关暗器,要出出此位过分出色、从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师的洋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个不守纪律、不爱学习、不讲卫生、穷困破烂的捣蛋鬼,不知不觉中对此位教师恨得刻骨。而且他们相信,面对这样一位风度高雅的女老师,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会苦大仇深,尽欲除之而后快。他们谁也不避讳,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设计、进行祸害老师的阴谋——更正确地说应该是阳谋活动。

问题在于,只上了两个多月的课,沈卓然已经获得了女教师的偏爱。他学得快,发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师以之骄傲的牛津式发音、唇齿舌的位置与声带的音区,还有腔调与味道。老师多次在课堂上叫他起立诵读,给全班同学做榜样。学外文对别的孩子是灾难,是负担,对他们来说把“水”读成“窝特儿”是违背天理,把“老师”读作“提彻尔”是装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觉得学外语是别有天地,其乐无穷。而且孩子们从那蔚阗显摆牛津音的言论里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国贩卖鸦片,带头发动侵略压迫宰割残害古老中华的打着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国主义。

在一个贫困、饥饿、混乱、褴褛、獐头鼠目、孱弱佝偻、萎靡龌龊、斜视斗鸡眼、罗圈腿瘌痢头的时代,出来一个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雅和美丽的英语女教师,这简直是与时代为敌,与众生为仇,为社会所难容。她这是为了提醒他人的卑贱与不幸,为了污辱与压迫众生才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的一位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