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852年6月,一位姓艾弗里的木匠从胭脂河畔过来给埃普斯老爷盖房子,他们之前就订好了合约。我曾说过,贝夫河畔的人家是不挖地窖的,因为这里地势太低,一挖就会挖到地下水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地的房子大多都建在木桩上。当地建筑还有一个与别处不同的地方:墙面都不涂灰泥,但是天花板和四壁都会钉上柏木板,刷上主人喜欢的颜色。盖房子时用到的木板基本上都是奴隶用粗木锯锯出来的,附近没有能靠水力运输的伐木场。所以,一旦种植园主决定要盖房子,他手下的奴隶就要忙活好一阵。埃普斯老爷知道我曾经跟着提比兹干过不少木匠的活,所以艾弗里木匠和他的帮手们刚到这里,我就开始不去地里干活了,一直帮木匠打下手。

当时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位先生是我这辈子深深感激的人。若不是有幸遇到了他,也许我现在还深陷奴役的深渊中不见天日。这位心地善良、品格高尚的先生,就是把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人,他的姓氏是巴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会由衷地感激他。巴斯先生当时住在马克斯维尔,我很难确切地描述他的容貌和性格。简单来讲,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当时大概四五十岁,皮肤和发色都很浅;他的个性冷静克制,喜欢跟人争论,但总是会先深思熟虑。他说话的方式特别平和客观,不太会让别人觉得有所冒犯;同样一句话,别人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人,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不会让人难堪。他的政治和宗教观点与雷德河沿岸的大部分人都不同,他对于这些问题的热衷也是当地人无法理解的。在讨论一些当地问题的时候,别人都已经习惯了他与大部分人的意见相左,但还是喜欢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他总是能说出些独树一帜的妙语来,而且不会让人觉得反感。他是个单身汉,没有家人,甚至居无定所,总是凭着性子四处闯荡。他当时在马克斯维尔已经住了大概三四年,给别人干点木匠活维持生计,所以阿沃伊尔斯教区的很多人都认识他,对他与众不同的见解和脾性都很了解。他为人特别慷慨,总是特别热心地去帮助别人,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不过他为人低调,并不会因为别人的赞扬而沾沾自喜。

他是个加拿大人,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国内闯荡,后来游遍美国北部和西部的大城镇,一路来到了雷德河沿岸。我听说他后来去了伊利诺斯州,现在已经离开了;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在我离开马克斯维尔的前一天,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对我的慷慨帮助为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所以他必须逃到贝夫河畔那些种植园主鞭长莫及的地方去。

有一天,我们正在盖房子的工地上忙活,巴斯和埃普斯说着说着就讨论起了奴隶制的问题。我早料到他们会说到这个话题,于是一边干活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

“我跟你讲,埃普斯,”巴斯说,“奴隶制是不合理的——根本不合理——这个制度不公平,也没什么正义可言。我就算买得起奴隶,我也不会去买。当然啦,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我的债主还追着我还债呢。说起还债,信用制度也是扯淡!没有所谓的信用制度,也就没有债务了。信用这东西啊,太蛊惑人心了,现金才是正道儿啊!扯远了,我们接着说奴隶制。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权利指使你的奴隶?”

“谈什么权利!”埃普斯笑着说,“这有什么好谈的。我可是付了钱的,他们是我买来的。”

“那是当然,连法律都说了,你有权拥有奴隶。但是,咱们也要琢磨琢磨这法律靠谱不靠谱。这法律本身有问题!难道说,只要法律允许,那就是公平正义了?假如说他们现在通过一个新的法律,说可以剥夺你的自由,让你变成奴隶,那你觉得这样的法律靠谱吗?”

“哈哈,怎么可能有这种法律!”埃普斯依然笑着说,“巴斯,你可别把我跟黑鬼混在一块儿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巴斯严肃地说,“但话说回来,我见过的黑人里有些也很出色。我跟很多白人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大家在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有失偏颇。我来问问你,埃普斯,在上帝的眼里,白人和黑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太大了呀!”埃普斯回答道,“你还不如问我,白人和狒狒有什么区别呢!我还真见到过跟我手下那帮黑鬼一样聪明的狒狒。那照你这么说,狒狒也是咱们的同胞咯?”埃普斯觉得自己特别机智,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这是曲解了我的话,埃普斯,”巴斯继续严肃地说,“你不能这样敷衍我。每个人智商不同,当然会有人更聪明点,有些人相对不那么聪明。但是,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们的《独立宣言》里有没有说过‘人人生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