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傍晚时分,天空一片朦胧,阳光四散开来,但仍十分强烈,无处不在,就像古铜色的尘雾。我随着奥芙格伦沿人行道轻快地走着。我俩是一对,前面是另外一对,街对面还有一对。从远处看此番景象一定很不错,有画一般的效果,像墙纸饰带上身着长裙、头戴遮脸圆帽的荷兰挤奶女工,又像一个摆满做成小人形状、身着当时流行服装的陶瓷盐瓶和胡椒瓶的架子,还像一群天鹅或别的什么东西,一成不变、千篇一律地重复自己,但仍不失优雅。此番景象可谓悦人眼目,尤其让那些眼目安心,这本来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我们正前往祈祷集会,去向众人展示我们多么恭顺、虔诚。

这里看不到任何齿状的蒲公英,草坪里的杂草被除得一干二净。我巴望能看到几棵,哪怕一棵也好,垃圾一样胡乱长在那里,目中无人地傲然挺立,难以除尽,一年四季都开着太阳一样金黄色的小花。它是那样明亮开朗,那样平凡普通,不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灿烂盛开。过去我们会把它做成戒指、花冠或项链,手指上沾满了蒲公英的苦汁。有时我会在女儿下巴上举着一棵蒲公英问她:喜欢黄油吗?低头闻花时,她的鼻子上会沾上花粉(抑或是毛茛)。在蒲公英结籽的时候,我可以望见她在草坪上奔跑的身影,就在我前面那块草坪上,二三岁大的小人,挥舞着手,像一团跳动的光,一束烈火,空气中到处是飞扬的蒲公英,好似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用力吹,说说看是几点。所有那些光阴就在夏日习习的凉风中随之吹远飘去了。虽然这就像用掰雏菊花瓣的办法来测定自己是否被爱一样。我们也常常玩这个游戏。

到了检查站,我们排队等候过关。两个两个地列队等候,像一所私立女校的女生外出散步,却远远超过了预定时间没有回来。多少年过去了,女孩们渐渐长大,一切变得面目全非,腿脚,身体,裙子,全都变得奇大无比。就像中了邪。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可它不是。我们两个两个地接受检查,通过,然后继续上路。

一会儿后我们向右拐,经过“百合”,往下朝河边的方向走。我希望我们能走远点,走到开阔的河岸边,那里有大桥飞架两岸,也是过去我们经常躺着沐浴阳光的地方。沿着弯弯曲曲的宽阔河道再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海边。到那里干吗呢?拾贝壳,还可以懒散地躺在油亮光滑的鹅卵石上。

可我们不是去河边,不可能看到沿路建筑物上用蓝色和金色镶边的白色小圆屋顶,朴实中不失俏丽。队伍拐进了一座装饰颇为现代的高楼,门上悬挂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妇女祈祷集会,即日”的字样。旗子盖住了大楼先前的名字,这座楼是以某个被暗杀总统的名字命名的。红色大字下面,是一行黑体小字,头尾各画有一只带翅膀的眼睛。那行字是:“上帝是救国之源。”门两旁照例站着卫士,一边两位,共四位,双臂贴紧身体两侧,目光正视前方。他们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军装笔直挺括,年轻的面孔如石膏一般光滑,与商店里的人体模型一样几可乱真。每个卫士的肩上都背着一挺冲锋枪,时刻准备着反击他们认为我们有可能在里面进行的任何危险或颠覆活动。

祈祷集会将在大楼有顶的庭院里举行。那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空地,屋顶是透明的。这不是全城范围的祈祷集会,那通常在足球场举行,这只是一个教区的活动。靠右边,一排排木头折椅已经摆好,那是给高官显贵的妻女们坐的,这些官员间并无太大差别。上面有混凝土栏杆的廊台是给身份低微的女人坐的,包括马大和穿着杂色条纹裙子的经济太太。她们并没有义务非参加祈祷集会不可,尤其是忙于家务或孩子还小更不必到场。尽管如此廊台上还是坐满了人。我想大家是把它视为一项娱乐活动了,好比歌舞演出或马戏表演。

一些夫人已经落座,她们穿着自己最好的绣花蓝色长裙。当身着红裙的我们两个两个走向相对她们的右侧时,可以感到注视的目光齐刷刷地从那里射过来。我们被盯着,被品头论足,被小声议论着,我们能感觉到,就像能感觉到小蚂蚁爬在裸露的肌肤上。

这里没有椅子。我们的区域被一根红丝线编织的绳子封锁起来,就像过去电影院用来维持入场观众秩序的那种。这根绳子像畜栏或猪圈一样把我们圈起,将我们与他人隔离、划分开来,使他人不致被我们玷污。我们走进去,自觉熟练地一行行排开,在水泥地上跪下。

“到后面去,”奥芙格伦在我耳边轻声提醒,“那样谈话方便些。”俯首跪在地上时,我听到窃窃低语声悄然四起,好似高高的枯草丛里小虫爬行其间弄出的沙沙声响:众多的耳语声响成一片。在这种地方,我们可以自由交换信息,一个挨一个传过去。这样不容易被他们盯上谁或听到我们说什么。何况他们肯定不希望在电视摄像机前中断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