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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米姬本来以为她会习惯这里的景色,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吃惊,但她这样想显然错了。从高处眺望,布拉格看上去极其迷人。当你站在高处往前看时,当然一切都显得更加美丽,因为你可以极目远眺,直望到远处的地平线。露米姬希望她将来能住在从窗户就能俯瞰全城的房子里,但这是哪个城市,她还说不上来。在布拉格的这些日子里,她开始越来越觉得她想住的这个城市不一定非要在芬兰。显然,去中欧是一个比较吸引人的选择。在那里,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你能以不同的方式闻到历史,生活的节奏比较悠闲,与人群结合或躲在人群之中也比较容易。

露米姬认为高堡是布拉格最漂亮的景点之一。泽兰佳建议她们在那里碰头,露米姬不再为此感到不高兴了。高堡的山岗不像市中心和布拉格城堡那样吸引着大批游客。那里是静悄悄的,听不见轰隆隆的汽车声。登上高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你感到的是安谧、怡静与温馨。

露米姬在阳光晒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尽情地呼吸着空气,把肺部及其他内脏都吸得满满的。她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她真希望时间能在此暂停片刻,像球赛那样来个加时。她真希望她能待在这里,置身于盛夏之中,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思路,她可以哪儿都不去,谁也不思念。她希望时间能不知不觉地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白天慢慢地变成傍晚,傍晚慢慢地变成夜晚。露米姬希望她能小睡片刻,醒来后再次欣赏她眼前的景色。她的眼睛是不会厌烦这样美丽的景色的,它们能从中不断地找到新的细节。

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之前,露米姬就意识到泽兰佳已经来了。她闻到了跟前一天一样的那种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但今天的气味里还夹杂着一种刺鼻的东西。汗臭味儿?是的,有这种味道,但在如此炎热的日子里,汗水会流得较畅快,较稀释,味道不会如此刺鼻。这肯定是别的东西。

这是泽兰佳身上的恐惧感。

泽兰佳在露米姬身旁坐了下来。露米姬闭着眼睛,泽兰佳也一言不发。露米姬想测试一下自身的感觉。她是不是觉得好像坐在自己的姐姐身旁?她是不是比较深入地了解这个人?一声不吭,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是不是很安心,很自然?

不,不是这样。

泽兰佳胆战心惊,情绪紧张。露米姬也很紧张。可是,她知道按照这种情况她是不能做出任何判断的。这仅仅是她们第二次见面。露米姬不相信她们血缘上会有什么姐妹关系。无论从哪点来看,她们不过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而已。

露米姬一生中,她好像只对一个人很快就变得很亲近,对此她现在仍感到迷惑不解。

“你会不会来,对此我心里没有把握。”泽兰佳开始说话了。

露米姬睁开眼睛。她瞬间感到阳光好像太亮了。

“我当然会来的。”她说。

露米姬竭尽全力避免干预跟她无关的事情,但是这件事跟她有关,而且在极大程度上跟她有关。

“我也许应该告诉你有关我现在那个家的情况。”泽兰佳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是犹犹豫豫的,好像她这样做是很不舒服,给她带来了痛苦,好像嘴里有个烧红了的煤球。她比前一天还要小心地向四周瞟了瞟。这使露米姬想起了这样一只提心吊胆的小兔子,它怕掉进陷阱,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狐狸或者猎人来抓它。露米姬在脑海里好像看见捕兽夹子把兔子的脚夹住,鲜红的血滴掉在兔子白色的毛皮上。她想起了她的梦,哪怕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她也感到一阵冷颤。

“我妈妈去世后,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我在布拉格还有别的亲戚。妈妈从未谈到过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好人。”

又是“好人”这两个字,露米姬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露米姬问道。泽兰佳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

“不是我找到他们的,是他们找到我的。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来到我家,他们说他们要照顾我,照顾我的一切。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处理了与母亲葬礼有关的一切事情,包括所有的文书和公开的讣告。他们通知了房东和税务员,通知了所有我并不知道跟我们有关系的单位。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救了我。”

泽兰佳的表情看起来越来越飘忽不定,但突然又奇怪地闪亮了起来。露米姬觉得这种表情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很明显,经过这样的经历后人们必然会感到自己好像获救了似的。当她妈妈去世时,那时泽兰佳比现在的露米姬还要小两岁。露米姬心想,要是她自己的父母在她十五岁时突然去世,她会觉得怎么样。如果有人来她家答应替她照顾一切,很可能她也会崇拜他们,至少有一段时间她会崇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