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时光的海洋(第3/7页)

托比亚斯几乎睡了一整天。到了睡午觉的时候,克洛蒂尔德也上了床,他们连院门都没关,在床上嬉闹了一下午。他们先是学蚯蚓,后来又学兔子,最后学乌龟,一直闹腾到天黑,世界重又暗下来。空气中仍旧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不时有音乐声飘进房间。

“是从卡塔里诺的店里传来的。”克洛蒂尔德说,“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

来了三男一女。卡塔里诺想到稍后可能会有更多人来,打算把留声机修一修。他自己不会修,便去请潘乔·阿帕雷西多帮忙,这位什么事都肯干,因为他整天没事可做,此外,他还有一个工具箱和一双巧手。

卡塔里诺的店是海边一幢孤零零的木头房子。厅堂很宽敞,放了些桌椅,后头还有几个房间。那三男一女坐在柜台边,一边看着潘乔·阿帕雷西多干活,一边静静地喝酒,轮流打着呵欠。

试了好几次之后,留声机一切正常了。听到远远传来的确定无疑的音乐声,人们都停止了交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从上一次听见音乐声到现在,大家都老了许多。

已经过了九点,托比亚斯发现没有人去睡觉。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口倾听卡塔里诺放的那几张老唱片,神情里满是孩子气的宿命感,就像在看一次日食。每一张唱片都会让他们想起某个已经不在的人、某次久病痊愈后吃的东西的味道,或是多年以前应该马上做但忘了做的某件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音乐放完了。好多人都上了床,心里想着快要下雨了,因为海面上涌起了一朵乌云。但那朵乌云落了下来,在海面上浮动片刻后沉进了水里,天空只剩星斗。又过了一会儿,风从镇子上吹向大海中央,往回吹的时候带来一阵玫瑰的清香。

“我对你说过,雅各布。”堂马克西莫·戈麦斯高声叫道,“我们又闻到这个味儿了。我敢肯定今后每天晚上都能闻到。”

“上帝不会这么安排的。”老雅各布回应道,“想想我这一辈子,唯有这种气味来得太晚了。”

他们一直在空空荡荡的小店里下棋,没留心去听什么唱片。他们的记忆太陈旧了,老到足以触动他们的唱片根本不存在。

“我呢,从我这方面来说呢,不太相信这些东西。”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啃了多少年黄土,多少女人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点儿花什么的,最后她们觉得闻到了花的香味,并且信以为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我们用自己的鼻子闻到的呀。”老雅各布说。

“这无关紧要。”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在战争年代,革命失败之后,咱们多想有一位将军呀,于是就看见了活生生的马尔伯勒公爵。我可是亲眼看见他的,雅各布。”

已经十二点多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老雅各布关上小店的门,把灯带进了卧室。透过窗户,借着海面上的波光,他看见了那块礁石,人们就是从那里把死人扔进大海的。

“佩特拉。”他低声呼唤。

她再也不可能听见他的呼唤了。此时,她兴许正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在孟加拉湾的水面沉浮。她也许正抬起头来,就像是从一个玻璃柜里,透过海水看一艘远洋巨轮。可是她不会再看见她的丈夫了,他此刻在世界另一端,正打算重新听一遍卡塔里诺的留声机唱片。

“你瞧瞧,”老雅各布说,“不过六个月前大家都以为你神经出毛病了,而现在他们自己却在给你带来死亡的气味里寻欢作乐。”

他熄了灯,上了床,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发出一阵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毫无动人之处的哽咽,不过很快他就睡着了。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离开这个镇子。”他在睡梦中抽泣,“要是兜里能有二十比索,我就他妈的一走了之。”

从那一夜起,连着好几个星期,海面上一直飘着这种气味。它渗进了房子的木头里,就连饭菜和喝的水里都有这种味道,它已经无处不在。很多人被吓坏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粪便散发的热气里都闻到了这种气味。到卡塔里诺店里来的那三男一女星期五走了,但星期六又回来了,引起一阵骚动。到了星期天,来的人更多了。他们到处找地方吃住,大街上挤得走不动道。

不断有人来到镇上。镇子变荒凉之后走掉的那些女人又都回到了卡塔里诺的店里。她们更胖了,妆也化得更浓了,她们带来了时新的唱片,但这些唱片不能勾起任何人的任何回忆。过去镇上的一些居民也回来了。他们当年离开是为了去别的地方发财,这次回来谈的都是自己的好运,可身上穿的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来的人里有乐手、抽奖的、卖彩票的、算命的、枪手,还有脖子上缠条蛇卖长生不老药的家伙。几个星期里,人们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直到开始下雨,海水变得浑浊起来,那气味也消失了,还没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