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四(第2/3页)

大家为头领的这番话笑出声来。一旦笑起来,就再也无法控制。登觉得大家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但他立即恢复了自己的自豪。也正因为如此,后来讲述龙二每天的活动内容时,才能够犹如报告昆虫的生态一般不掺杂任何感情。

一月七日以前,龙二一直赋闲在家。当得知“洛阳”号早在一月五日就已经出航后,登的精神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与“洛阳”号是何等唇齿相依、共为一体的这个男人,在夏季出港时是何等辉煌地成为远去轮船的一个组成部分的这个男人,现在却从如此美轮美奂的整体中脱身而出,随心所欲地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截断了轮船和大海的幻影。

的确,在假期里,登曾经纠缠着龙二问他种种航海的逸闻,获取了所有伙伴都无法比肩的广泛知识。但是,登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那些知识,而是在龙二闲聊期间慌然再度离去时残留的蓝色点滴。

大海、轮船和航海的梦幻,只存在于那辉煌的蓝色一滴之中。龙二与日俱增地沾染上了令人生厌的陆地日常生活的气息。家庭氛围的气息、左邻右舍的气息、和平的气息、烤鱼的气息、寒暄的气息、总是待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诸多家具的气息、家庭收支账上的气息、周末旅行的气息……那陆地上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黏附于身的这些尸臭。

龙二开始了诸多认真的努力。为了熟知陆地上的教养,他开始苦读房子推荐的无聊的文学书籍和美术全集,开始借助电视学习并无航海术语的英语会话教科书,开始听房子讲解有关店铺经营的课程,开始努力穿上房子从店里订购的大批“品位高雅”的英国服装,开始量身定制西服或大衣……终于,从一月八日起,龙二和房子开始双双出入雷克斯了。那天,他身穿好不容易才赶制出来的英国新款西装,兴高采烈地……

“兴高采烈地。”

登以一种舌头上仿佛搁了冰块似的语调说道。

“是兴高采烈地,对吗?”

一号应声模仿着。

在聆听叙说的过程中,大家停止了笑声。因为他们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从中感觉到了自己共同梦幻的归宿以及令人生厌的未来。或许这个世上到头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时,一艘汽艇溅起白色波浪,斜着艇身横穿过海面。船影从集装箱间的细缝里一掠而过,马达声拖曳着长长的尾音。

“三号。”头领无精打采地凭倚在胶合板箱壁上说,“你想让那个家伙再度成为英雄吗?”

话音刚落,登立时感受到一抹寒意。他缄默不语,蹲下身去用戴着手套的指头玩弄自己的鞋尖。随后,他答非所问地说道:

“不过,那家伙至今还在自己的橱柜里好好地保存着船员帽、短大衣、弄脏了的套头毛衣。好像还没打算扔掉嘛。”

和以往一样,头领并不介意对方的回答。他用清脆、明晰的声音单方面告诉登道: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不过,现在还不能说,该说的时刻大约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就会。”

头领如是说时,尚无人能够探究这番话语的下文。因此,头领便轻松地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下面说说我的事吧。正月旅行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跟老爹老妈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久违的了。父亲这种东西!你们想想看吧,那真是令人作呕啊。它本身就是一种毒害,集人类所有的丑恶于一身!

“不可能有什么正确的父亲。你问为什么?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本身就是邪恶的形式。严格的父亲也好,温存的父亲也罢,或是介于其间的好父亲,全都同样邪恶。这些家伙在我们人生的前方设置障碍,拿着架势要把他们的劣等感啦、无法实现的希望啦、怨恨啦、理想啦、自己一辈子都始终无法对人说出的自卑啦、罪恶啦、过分甘美的梦幻啦、自己没有勇气遵从的戒律啦……他们打算把一切无聊、愚蠢的东西全都强加到孩子身上。就连我家那最不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毫无例外。平时根本就不照料自己的孩子,可到头来却要求孩子理解他良心上受到的苛责。

“这次正月里去岚山走过渡月桥时,我曾这样问过我父亲:‘爸爸,人生究竟有没有目的?’

“你们应该明白,其实我要说的意思是:爸爸,你究竟为什么活着?如果是为了我,那不如干脆消失为好。可他并不是一个能够理解如此高级讥讽的男人。他吃惊了,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从心底里讨厌大人这种愚蠢的震惊。最终他这样答道:

“‘孩子,人生的目的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

“这是何等愚蠢而又陈腐的教诲呀。那时,他摁下了作为父亲理应说出的那些话语的若干按钮中的一个。你们要是能看到当时我父亲的眼神就好了。那种戒备所有独创性的眼神,那种将世界一下子变得狭窄的眼神。父亲这种东西,是隐瞒真实的机关,是向孩子提供谎言的机关。如果仅限于此,那倒也罢了。最为可恶的是,他们以为自己代表着不为人知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