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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米昂自己也弄不懂是什么道理。他这样去埋伏起来,暗杀什么人,以前也干过好多回啦。可是,今天好像还是生平第一回似的。

走到这里,大路分了岔。

“你还是不愿意打赌吗,黑小子?”

“俺跟你说过了,俺不愿意。”

他们分了手,维利亚托吹着口哨跑开去。

夜色已经降临了,月亮正在升起来。真是个埋伏杀人的好夜晚。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路面,像白天里一样。黑人达米昂顺着那条岔路走。他知道有一株树,恰恰适合他的用途。那是路边的一棵枝叶茂盛的面包树,看来那是有人有意栽在那儿,让人躲在它的背后,朝过路人开枪的。“俺可从没躲在这树背后,朝谁开过枪呢。”达米昂思量着。黑人心里很不快,因为,他在前廊上听到了巴达洛兄弟的谈话。他听到了西尼奥对儒卡说的话,这天晚上,就是这一点使他心里平静不下来。他那颗天真无邪的心痛苦非凡。达米昂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弄不懂是什么道理,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使他痛苦,他没有什么病,可是他就感到好像害着病似的。

如果在过去,有人对他说,埋伏起来去狙击别人,置人于死地,是一桩要不得的事,他一定不会相信,因为他的心是天真无邪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种植园里的孩子们都崇拜黑人达米昂,他让小一点的孩子们把他当马骑,爬上高大的面包树,替他们摘出色、柔软的面包果,从毒蛇盘踞的香蕉林里,给他们带回来一串串金黄色的香蕉,替大一点的孩子们把驯马上鞍,带他们一起到河里去洗澡,教他们游泳。孩子们崇拜他,他们认为,没有比黑人达米昂更好的人了。

他的职业就是杀人。达米昂甚至已经记不起那是怎样开头的了。上校派他出去,他就杀人。他没法告诉你,他已经杀死了多少人,因为达米昂只会数到五,再往下就不行了,再说,还得扳着指头数才行。他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数目。他并不恨什么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至少直到今天,他始终这么以为。那么,到底是什么道理,他今天的心情特别沉重,好像害了病一样呢?他心肠很好,会用自己那套粗手粗脚的方式来体贴别人。如果种植园里有个工人生了病,达米昂就会去陪伴他,教他服草药来治疗,并且还会去请那位巫医热雷米亚斯来。有时候,在大厦歇脚的行商们会缠住了达米昂,偏要他谈谈某几个他杀死的人,于是他就会谈起来,口气很沉着,全然不知道什么叫罪过。

对于他来说,西尼奥·巴达洛的命令是无可置疑的。如果西尼奥打发他出去杀人,他就不得不杀人。这正像西尼奥吩咐他把一匹黑骡上了鞍预备出门,他就得尽快把它上鞍一样。再说,绝对没有坐牢的危险。西尼奥·巴达洛手下的人从来没有给抓去过。西尼奥可以对他手下的人保证做到这一点,因此替西尼奥效劳是桩乐事。他可不像克莱门蒂诺上校那样,叫你去干了一桩事,事后又把你交给当局。达米昂瞧不起这个上校。像他这等人,不配当一个有胆气的人的东家。好久以前,达米昂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替这位上校干过。在他那儿,他学会了开枪,也是为了克莱门蒂诺,他第一次杀人。后来,有一天,上校竟然事前没有通知他提防,警察就来找他了,于是他不得不离开种植园去逃亡。他躲在巴达洛兄弟的种植园里,如今可是西尼奥的亲信啦。如果说,他心里也可能对什么人有点儿恶意的话,这点儿恶意就可以从他对克莱门蒂诺上校极度蔑视的态度里看出来。有时候,有人在工人的棚屋里提到上校的名字,达米昂就会啐上一口说:

“他不算男人。他比女人家还胆小。他该穿裙子才对。”

他说罢就哈哈大笑,一口白牙齿、一双大眼睛、一张脸,都满是笑意。那是种开朗,健康的笑,活像孩子的笑。他在种植园里闲逛的时候,他的笑声跟同他一起在大厦边草坪上玩耍的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

黑人达米昂走到了那株面包树边。他把来复枪卸下,靠在树干上。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卷烟草,用刀做起一支香烟来。这会儿,月亮已经又圆又大了。达米昂从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月亮。他觉得身子里好像有只大手,就像自己的那种黑色大手,紧抓着他的心弦。西尼奥·巴达洛的话还在他耳朵里震响着:“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达米昂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什么感触。可是,上校今天讲的话像块铅似的压在他胸膛上,沉甸甸的,连达米昂这样身强力壮的黑人也拿它不掉。他一向不喜欢肉体上的痛苦。虽然,他是能够好好儿忍受的。有一回,他在可可林里摘可可果的时候,给刀子在左臂上深深地割了一道伤口。这一刀差一点碰到了骨头。他不喜欢当时所感到的痛苦。可是,等到堂娜安娜·巴达洛在他伤口上涂碘酒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吹着口哨呢。另外有一回,雅库迪诺也用刀割伤了自己,腿上割了三个伤口。这一类事情,这一类痛苦,他是了解的。说起来,这些事都是明摆在眼前的具体事实。可是他如今感到的痛苦却不同。他那简直大得像牛头的脑袋里塞满了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事。西尼奥·巴达洛在他的脑袋里搁下了几句话,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形象和感觉,那是些忘怀了好久的旧的形象和从没体验过的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