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巢雏鸟(第2/4页)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叫“神仙鱼”的餐馆,敬子觉得这个名字怪有意思的。她想起昭男搬到目白的时候,把热带鱼全给扔了。

矢代先到餐馆等着她。“这儿是第一次来吗?”

“啊。”敬子不愿意看矢代那张脸,故意环视四周。鱼缸里的水略显铁锈色,热带鱼在里面一动不动。

“说起来,这家餐馆跟您家还有点缘呢……”矢代的口气显得很轻松,“这似乎是小山和朝子留下美梦的地方。”

“哦?”

“我在这儿见过他们俩,当时我和俊三在一起。”

敬子觉得忽然被揭到痛处,原来弓子的父亲也到这里来过。矢代选择这儿作为见面的地点,是有意咎责自己吗?

然而,弓子活着。敬子用不着听矢代说,她对弓子的心情洞见症结。

“弓子让您费心了……”敬子先开口,“这是弓子名下的东西,请您交给她。”

她把包在紫色白梅方绸巾里的存折和印章交给矢代。

矢代被敬子抢了先,踌躇着说:“不,用不着这样。她大概是一时冲动。”

“不过,她也需要钱。”

“那好,我先收下交给她。”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办完,敬子顿感凄寂,不觉泪盈于眶。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一切都即将过去。没有一样可以相信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毕竟是女人,丈夫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心里最踏实,所以女人就尽最大的力量护着家。”敬子自怨自艾,“这一阵子,家庭弄得七零八落,令人心酸凄惶。”

对于弓子离家出走,敬子既不自我解释,也不托付关照,而是商量如何解决,一见面就把存折拿出来。矢代摸不清她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敬子怀疑是矢代或者他妻子从中教唆挑拨吗?敬子会不会恼怒弓子,从此甩手不管呢?是不是俊三不在了,弓子毕竟不是她的亲骨肉而冷漠嫌弃呢?或许她们俩之间连姑父姑妈都无法理解的深情受到伤害了?或许她们有难言的隐衷?

“现在您能不能去我家里安慰安慰弓子?或者我带弓子去您家认错,行不行?”矢代试探着问。

“今天我不见她,那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

矢代看得出来,昨天晚上敬子没有合眼。

矢代的日子过得很平凡,但平稳安定。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弓子要是服从这最高指示,继续上学读书,也就不知不觉踏上了矢代家安定平庸的生活轨道。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弓子离家出走。可是出门时只提一个手提箱,过一个星期,就感到诸多不便。“要不等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回去看看。”从银行取了钱,那边家里已经有的东西也不敢再买,免得买双份浪费。

表哥洋一已经工作,表弟春次比弓子小两岁,在念高中。姑妈聊起往事,对弓子说生春次的时候,“我就照顾不了你了”。

姑妈的手脚长得跟父亲可怕地相像,但弓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姑妈一见弓子,也把俊三小时候的事都倒出来:

“大哥生下来很快就死了,就我们姐弟俩,可从来不红脸吵嘴。他特好强,去浅草玩,人山人海怕走丢,想让我牵着他的手,嘴里却充好汉,对我说你这么怕冷,快把手伸出来。大人听了都乐。他从小就这么倔强。公司倒闭,不至于去自杀。我觉得他还活着。”

“……”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恐怕是神经衰弱吧。本想和敬子在一起能过上好日子呀。一步错,步步错。”

“一步错,步步错是什么意思?”

“第一步就迈错了。我说的是结婚、你的母亲。总觉得她是病号拿她没办法,结果旁人惯着她,她自己也纵着自己,变得好吃懒做。病时好时坏,还在海边住过一段时间。记得那一年正月,我去看望他们,只见京子正在洗脸,那双手就像猫爪一样,俊三在后面给她提着长裙子。我觉得他们怪可怜的。就那么洗一把脸,又发烧了,折腾一阵。俊三什么活都干,可是笨手笨脚,干什么都让京子着急发脾气。你还是婴儿,她摆弄不了,我就把你接到家里,又请了个阿姨去你家帮忙,一年到头净是这样不顺心的事,怎么好的夫妇心里都要闹别扭,后来就长期分居了。”

弓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惴惴不安地问:“我长得像母亲吗?”

“那不论怎么说,总是像亲妈。”

“哪儿像?眼睛、鼻子、头发,还是手指头?”

“怎么说呢,孩子的脸蛋,有的地方跟爹妈长得一模一样,有的地方说不上像谁。”

“真可怕……”弓子似乎从本能上拒绝像父母一样一生不幸,不知为什么,尤其不愿意像母亲。

弓子还听姑妈说京子后来再嫁给一个有孩子的人。京子与弓子的父亲离异后,俊三又死了,弓子也跟她断绝来往。她的再婚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母亲终于有了安定的归宿,弓子大概也会感到高兴的。但是,弓子还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成了举目无亲的迷途的孩子。尽管她不理母亲,其实心底对母亲怀有本能的深切之爱,同时又怨恨母亲不懂得这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