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澡(第3/6页)

“你自己不是有两个很好的孩子吗?”俊三的妻子大概会这么说,“我有病,不能再生了。就是因为生弓子,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

敬子将以何言相对呢?只好听凭弓子的意愿。她会选择自己吗?但愿如此。

弓子在浴室门外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她好像在镜子前面。

“你今天看家吗?”

“哥哥说带我去看电影。”

“清在家吗?”

“穿着木屐出去了,就在附近吧。”

岛木俊三对孩子从来不闻不问。自己的孩子跟敬子亲热,敬子的孩子对自己疏远,他似乎都无所谓。

在双方各带孩子重新组合的家庭中,俊三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反倒合适。从弓子来说,父亲撒手不管,就更与敬子亲近起来。

敬子现在还记得,她在电车站台上开店的时候,俊三就像寄放小猫似的把弓子扔在她的店里,让她感到吃惊。

那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敬子的小卖店设在环行电车山手线站台上,买卖非常红火。站在半圆形店铺里的敬子手脚不停、应接不暇,都顾不上看一眼顾客的模样和服装。

“危险,请等下一趟电车。危险!危险!危险!”电车每次进站,站务员都要对在车门口拥挤推搡的乘客大声叫嚷。

一位复员兵对敬子说:“大婶,给我一个橘子。”

“行。”

尽管敬子对“大婶”不满意,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小姐”的岁数了。

四月末,天气骤然变热,微汗津津,橘子很好卖。

复员兵的头发和肩膀像洒了DDT一样白花花一片。

“从哪儿来的?”敬子问。

“上海。从佐世保……”

“嗯。”敬子一边应答一边忙于售货。她麻利地把巧克力放在小孩从柜台底下伸过来的小手里,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中年男人,把两袋甜豆交给腰间束着红皮带、抹着比皮带更艳的口红的姑娘。

“请问,世田谷的东松原被烧了吗?”复员兵问。

“没有。那一带好像没事。”

“谢谢。”

复员兵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一人,看来没人来接他。敬子不禁想起死在战场上的丈夫。

敬子打开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盖,里面像一堆树叶一样散乱地放着钞票。她把售货款放在手边的纸盒里,装满后就倒进货柜。这个货柜成了“广告牌”,上面贴满电影、自行车赛、旅行等形形色色的广告。

敬子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铁路职工,所以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然而现在钱也花得厉害。

“怎么铁路工人就不罢工?不然真活不下去了。”敬子嘟囔着,不仅不苦恼,反觉得好玩。

小卖店晚上九点关门。九点以后,热闹嘈杂的站台变得冷冷清清。

“白井太太。”敬子正在整理货架,听见有人叫她。

是俊三。他提着小旅行包,带着弓子。

“啊,小姑娘,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吗?”敬子快活地说,可爱的弓子却伤心地避开她的目光。

俊三鼻梁高挺的端正脸庞忽然俯在敬子的耳边,低声说:“来电报了,这孩子的妈妈病危。我现在马上就得赶去。我觉得把她带去怪可怜的,对她反而是个刺激。”

“可必须把她带去啊……”

“十之八九没救了。医院又在山上,冷得很,我不忍心看她在那儿伤心痛哭。”

敬子轻声说:“可是她妈妈的……”

“你是说在母亲临死前要让女儿见一面吗?她母亲现在瘦得皮包骨头,脸形都变样了,还是不见为好。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我把弓子暂时寄放在你这儿,行吗?”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种照料对方孩子的程度。

“我现在先到姐姐家,叫她一起去。我怕姐姐啰唆让我带孩子去,所以才来求你。”

这时忽然停电,车站里一片黑暗。

“最多也就三天。弓子和你的孩子认识,就让他们一起玩好了。”

敬子在黑暗中回答:“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照顾不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你。”

接着,俊三轻快地跨进电车。

那一年的正月底,一个雪夜,俊三醉醺醺地来到敬子的小卖店前,抓着柜台,满嘴喷着酒气:“你知道吗?我连小车都没坐,乘电车直奔这儿来,就因为想看看你。”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天桥。敬子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种孤寂。

不记得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敬子的孩子到小卖店来,刚好碰上俊三也带着弓子来到这儿。

敬子让似乎被父亲遗弃一样的弓子从狗洞般的小门进去,坐在草席边上。弓子用好奇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敬子用手麻利地抓起落叶般堆积的钞票。

“你家里没其他人吗?”敬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