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6/10页)

伍娟像个陌生人一样把这间屋子上上下下翻尸倒骨般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地方——两个柜子中间有道夹缝,夹缝里还架着蜘蛛网,这地方总不会被发现吧?但她不放心,把脸凑过去仔仔细细审视那夹缝的隐蔽性够不够。和伍强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有了抗药性,把钱藏在什么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里长着X光,看什么都能透视。她把那道缝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把那卷钱塞进去,之后再把蜘蛛网扯过去制造假象,她要做出浑然天成的样子,绝不能让它们露出一点点痕迹来。把钱藏好之后,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这屋子里四处都长着伍强的眼睛和耳朵。折腾了半天像打了场仗一样疲惫,她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也搁在椅子上,再把脸贴上去,就像自己从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样,这让她觉得温暖,刚刚隐秘地藏好钱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样温暖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守着粮食的老鼠,这点粮食在她眼中简直是清华气象,够她微醺一阵子了。

这时已是下午,该出去给蛇捉些食物了。伍娟一挑帘子却看到伍强正光着膀子站在笼子前看蛇。听见她出来了,他没有看她,却朝着笼子里的蛇打了个口哨,仿佛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黄鹂鸟之类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么到这个时间还待在家里,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规律。她走到家门口的地边捉了几只虫子,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伍强已经不见了。她走到笼子前喂了蛇,又给了它些水喝,然后站在笼子前发了一会儿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虽然跟着蛇游动,却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有个钟摆似的东西在那儿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往下落。她就那么空空落落地站着看蛇,忽然之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下来了,撞到了她的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道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的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光焰里,看上去平静而可怖。

她跳起来,冲进了小卖部,冲进了屋里那团昏暗滞暖的空气,就像一个人跳进了一潭湖水里。她冲到那道夹缝前,先是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盖在上面的蛛网没有了。然后她不甘心,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把一个指头伸了进去,那指头像条蛇一样嗅着那夹缝里的气息。没有。它闻出来了,里面是空的,已经是空的了。她还是不肯死心,她打开了电灯,找来一根筷子,像捞鱼似的在那道缝里不停地打捞。最后,她自己停下来了,像被射中的猎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挣扎。昏黄的光线弥漫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所有的器具都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的菌类,有些奇异的荒凉和萧索。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来了。他早晨带着两只火烧、一瓶水出了门,中午饭就在地头吃的。进了家门,他什么都不说,先扔下锄头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来。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像逃命一样要拼命躲开什么。过了半晌,伍自明才说了句:“娟儿,拍个黄瓜,给我倒出二两酒来,这腿怎么说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着这个时候,整个白天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能在晚上喝上二两酒大约是他全部的寄托了。喝上二两酒,然后什么都不要想,腾云驾雾般地睡过去就是又把这一天成功打发过去了。这就是活着。

伍娟低头拍了条黄瓜,捣了蒜泥撒上去,又从塑料壶里倒出了一杯白酒,向父亲走去。伍自明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两只手捶着腿,他今天像是累极了,满面灰尘也顾不得洗,坐在那里连动都不想动。伍娟偷偷看着他,他坐在板凳上张着两条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裤脚,裤脚高高吊起来,像个正长个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后,她猛然间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里,因为裤子的拉链坏了,这一坐,那个地方就像一张嘴一样张开了,她迎面看到了里面破败的内裤。伍自明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用两只手捶着膝盖,笨拙地笑着问了伍娟一句:“娟儿啊,今天可没喂蛇吧,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说话,愣是迎着那裤裆里露出的内裤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把黄瓜和酒往父亲面前一放就走开了。她默不作声地出了家门,疾步走进了玉米地,看到周围没有人,她才蹲到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喝完酒,伍自明先回屋睡下了。他不能不贪恋这点加了酒精的睡眠,这个白天算过去了,可是这睡眠的另一头系的又是一个永生般的白天,这一夜的安睡不过是夹在两个白天之间短暂的躲避,像深宵旷野里的一顶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