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4/10页)

伍娟皱着眉头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婴儿的活蹦乱跳更衬出了那条蛇的安静。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贝类,独自闪烁着一种釉质的光泽,冰凉、华丽,还有些邪恶。伍娟间或向它瞟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它身上和蛇芯子嶙峋闪过的一点寒凉的光,此外它几乎一动不动,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们围着看了一个晚上。伍娟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有些难过,她从厨房出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说:“你们还不去睡觉啊?别没事就在那儿吓那条蛇,它也要睡觉。”

李莲花在暗处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因为面目不清,声音就显得越发清晰,嘴里的字都是一个个被裁好的。她说:“那半夜还得着凉呢,快端进你被窝里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就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着两只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边脸颊像布袋似的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老出了十岁。因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里的活儿都是她做,风吹日晒,她自然老得快。伍强每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他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下地去了。他们俩看起来终日连个交集都没有,居然也见缝插针地生出了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晚上偶尔出去一趟,等她一进门,李莲花就扑过去把大门关死,把整个院子严严实实箍起来,唯恐一星半点的声音飞出去。然后她才转过身来,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朝着伍娟走过来,她耷拉着两条法令纹,眼睛里放着一道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认识一样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凑到她跟前,把声音压下去,却越发显得底气十足。她问她:“我说,都做了什么?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李莲花唯恐众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户地做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围到伍家门口来看戏。直到这事都过去很久了,李莲花还是时不时走到伍娟跟前,痴痴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个遍,好像她肚子里已经凭空长出什么东西来了,快要搁不住了。看完了,她又讪笑着低低问她一句:“男人都是只顾自己的,没怀上吧?我当年要不是怀上就不嫁给你哥了。”

从此以后,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门。事实上李莲花恨不得伍娟夜不归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游过一条河游到她身边来了,如果那男人还不是什么好货色,那她简直要把伍娟引为知音了。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该遇到一个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没事都会当着伍娟的面幽幽地叹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没处说去啊……”伍娟一听这话就赶紧逃开,免得被她虏去做了同伙。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李莲花可怜。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里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两个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头的肉放进去,其实也见不到肉,要的就是这点肉味。她去了趟厕所回来,一进厨房正碰上李莲花把一大口肉塞进嘴里。她见伍娟进来,慌忙把一嘴滚烫的肉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都不带嚼的。刚出锅的肉还吱吱冒油呢,就被她生生咽下去了,伍娟都替她嗓子痛。更何况李莲花嫁的还是那样一个男人……她平日里再怎么省钱都没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强常年不下地不干活儿,每天睡到下午,起来吃个饭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将,一直要打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睡觉。而且他打麻将从来都是输多赢少,没钱的时候就问李莲花要,问伍自明要。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的附在他身上。

门扇似的儿子伸手要钱,伍自明要是不给,儿子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一边赖着一边喃喃说:“给我点钱。”完全是乞讨的架势,他不想心酸都不行。他只好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儿子,或者说,身上没钱,去小卖部里看看这两天卖得钱没有。于是伍强又辗转进小卖部来要钱。伍娟辛辛苦苦卖一个月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伍自明呢,就被伍强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给钱还会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还要老子养着你,你这讨债鬼不要再进这门……”他们不给钱,伍强自有办法。不过两天,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藏起来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也能被伍强找出来。在偷钱方面,伍强简直已经具备了侦探的专业能力,无往不胜。时间长了,他们三个人简直都怕了伍强,又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总不能把他摁回娘胎里去。他们只得纵容生活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家里的小卖部也好,地里的收成也好,换来的钱基本上都供给了伍强一个人。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家身上,其他三个人终日造血就是为了给这一个人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