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卖画受饥驱忽成上客 解囊壮醉色更遇高人(第3/3页)

水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自己心里,只管发愁,不知道如何会度过今天,更不知道明天怎样过去。不料遇到了这位余先生,倒是如此的招待,不但目前的生活问题解决了。就是将来出路,多少也有些指望,这真是可引为愉快的一件事。心里一痛快,说话也就更觉得有精神,和余菊人披肝沥胆的谈了两三个钟头。余菊人一高兴,索性打了一个电话给严正心,把他也请来。电话只打过二十分钟以后,严正心便坐着汽车来了。人还站在客厅外面,就昂着头向里面叫道:“那位于先生在这里还没走吗?”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门来。走进来之后,一双目光,早注射着水村,在他身上,由上向下打量了一番。抢上前一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老弟台,我理想中,不料你是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以为至少有四十几了。看起来,你真是青年有为啊!”水村见这位老先生,比余菊人年纪要大些,颜色倒反是丰润些,两颊生出两块薄薄的红晕,一笑现出两腮上几道斜列的皱纹,很有些寿者相。水村忘其所以,只好穿了西装奉揖。严正心道:“文以穷而后工,丹青又何尝不然?老弟台,你不要埋怨穷愁潦倒,要知道这穷愁潦倒,正是你的好机会啊!”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一见面之后,开门见山,就是这几句话,这倒不由人心里不一动。余菊人也看出来了,就和水村拱拱手道:“于兄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严老先生真是一位君子人也吧?”水村又笑了。

坐谈了一会,余家仆人,就陈设出酒菜来。余菊人让二位客坐了,将两把酒壶,一齐摆到面前,向仆人一挥手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了,我叫你们,再来。”仆人退去,三人开怀畅饮,也就无话不谈。水村说到他前两天吃北瓜羹的事,严正心用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子一按,两目英光闪闪的向着水村问道:“老弟台,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水村道:“二位老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多多的受些指教,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是愿意接受的。”严正心道:“古人说临财毋苟得,这意思不过是说钱不可乱拿,并非钱绝对不能拿。我想老弟台身上这样困难,朋友又病在医院里,怎能不要钱用?我现在想送二百块钱给你,也不要你白收下,算是定画的定钱,什么时候你有了工夫,你再把画给我,画价不够,我照润格补上。并不是我矫情,我要提拔你一下子,非我自己先帮你的忙不可。你若认我们为志同道合的人,你就不能拒绝我这点意思。”他口里一连串的说下来,手按了酒杯不动,眼光一直注射着水村的面孔。他这样说,本来就不应该拒绝,而且严老先生的意思又非常诚恳,更是要收下的了。便站起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愧领了。”产正心听说,连忙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出一大搭子钞票,一直送到水村面前来,笑道:“我这分心诚恳到什么样子,你可以知道了,在家里我就预备下这一份钱了。”水村见了钱不由得心里一动,萍水相逢,这位老先生如此的优待,实在是不容易。这样看起来,说南京并没有艺术的知音,这不见得是真情了。自己这样想着,将两月来饱受社会冷眼的经过,互相参酌,真个是酸甜苦辣一齐兜上心来。手拿着酒杯,怔怔的停住,几乎不能够端了起来。严正心似乎也看透了他的心事,举起酒杯子来,向他微微笑道:“喝罢,老弟台,这算不了什么。哪个有些作为的汉子,不都从辛苦患难中挣扎出来的?人生一世,必定要尝些艰难困苦,才觉得有趣味。若是人生几页日记,翻开来一看,天天是三餐一宿,无甚可纪,未免太平淡了。俗言道得好,木遭人忌是庸才。风尘潦倒要什么紧?要潦倒才见得不是庸才呢。喝!”说时,举起杯子,平了鼻尖,等着水村举起杯子来作伴。水村虽然不敢公然接受严正心这一句话,然而他这几句话,很可以和潦倒不遇的寒士吐一口气,不管如何,先喝上一杯酒,足可以宽慰自己一番了。于是也端起酒杯子,向严正心比了一比,干了一大杯酒。余菊人手钳着胡子梢,望了二人,头点了二点,又摇了两摇,微笑道:“好,痛快之至!”自己端起酒杯子,向他们陪饮了半杯。彼此心里,既然觉得痛快了,酒也就不停的向下喝。

这一餐酒,宾主喝得痛快。酒喝完了,在天井里设下竹几凉榻,大家就在星光下临风品茗,娓娓清谈。越谈越高兴,不觉就谈到晚上两点钟,严老先生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便告辞先走了。水村和余菊人又继续的谈话,一直谈到天色大亮,水村才告辞回家。走到路上,想起了一件事,暂且先不回夕照寺,就在早茶馆子里先消磨了两个钟头,然后在街上买了几套小褂裤,两件长衫,几条毛手巾、以及胰子梳子花露水之属,都买了不少。然后又找了大菜篮子,买了一菜篮子鸡鸭鱼肉和酒米,雇了两辆人力车,自己坐一辆,另让一辆拉着东西,一块儿回夕照寺来。车子拉到梁家菜园外,莫新野正背了两手,在门外树荫下徘徊着。一见水村带了这些东西回家,跑着迎上前来道:“呵呀!你发了小财了。”水村跳下车,伸了一个大拇指道:“不但是发小财,以后说不定要发大财了。我实在支持不住,要睡觉了。东西你搬进去享受罢。”说毕,什么事情也不问,一直走回房去,倒在床上,就放头大睡。夏日的天气,虽是很长,然而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