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窥艳笑远来形诸梦寐 惊心闻乍别访遍舟车

由夫子庙到清凉山去,正是自最热闹到最荒凉,而且除了上十里的马路不算,还得走四五里路的荒山小道。过了鼓楼,水村插上了小道,这正是个月亮下弦的时候,虽然到了一点钟,那一勾残月,是刚刚上来。月亮放出那浑黄的颜色,照着那蜿蜒的小山岗子,披着很深的乱草和极低的小树,倍觉着凄凉。有时草丛里突然起一个荒冢,冢前的石碑,斜倒着迎人,便有些阴森的意味。加之碑前的长草,风吹了乱动,仿佛有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般,真个是鬼气迎人。山脚下有一个窄陇,陇上就着高低形势,都开着稻田,所幸稻田里的蛙虫,在水中乱叫,稍微减少了夜行的寂寞。

水村心里忆着歌场微笑的一幕,觉得桃枝果然是对于自己有情,并不是虚伪的,只可惜自己没有钱,不能涉足歌场,总算是要辜负人家这一番盛意的了。心里想着,脚下便是不辨高低,只管朝前走,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子,在路的前方一闪。自己心想,决没有什么鬼物,只是自己的眼花了,把一个什么树影子看活动了。虽然心里恐慌了一阵,立刻壮了自己的胆子,再向前走。当他这样走的时候,面前那个影子,也闪了两闪,似乎那也是个活动的东西,专门引了人走的。水村心想,这决不是自己眼花了,等到走了一条直线大道的时候,静着心凝着神,仔仔细细一看,仿佛象一个人,不过在人头上多了一个翅膀,在空中飘荡。这一下认定之后,不由得毛骨悚然,天下决没有人头上长翅膀,一定是鬼了。因之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两声。但是那个鬼物,并不在意,依然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对于后面有人一层,并不理会。水村一横心,不怕他了。将脚一顿,就开步追了上去。不料他伯那黑影子,黑影子也伯他,听到后面脚步跑着过来,他也就拔了步子跑。

水村追了一阵,并没有追上。因喝了一声道:“前面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再不停脚,我就开枪了。”前面那怪物不跑了,一停脚哈哈大笑道:“你不要吹牛,你那里来的枪?”他这一说话,水村听出来了,原来是李太湖。一面走,一面笑骂道:“你这家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幸而我胆子不小,要不然,这一下,岂不让你吓掉了魂?”走上前看时,原来他带了一根手杖,将自己的长衣,用手杖由袖笼子里穿着。挑在肩头上。李太湖笑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并不是非吓倒你不可。若是你真怕起来,我自然也会声张的了。”水村道:“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在哪里来?”太湖道:“你不用问我,我要先问你,你从哪里来?”水村笑道:“这话,我明白了,大概我们是同道。但是我怎样没有看见你?”太湖笑道:“我一个铜板没有,还敢在茶楼上大模大样坐着吗?我只是在六朝居门口徘徊,等到秦老板出台唱的时候,我假装了找人,在楼口上站了一站,我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唱了一段,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水村道:“你在街上,又怎样知道她出台唱呢?”太湖笑道:“我在那预告戏码牌子上,见她名字下,列着是《珠帘寨》、《骂曹》两出戏。因此我听有人唱这戏,料着是她上台,马上就跑到楼口,远远的站个两三分钟。我的意思,也只要我看着她,她不看着我,所以倒不以没有上茶座为耻。我听完了她的戏,站到楼下来,就看见你和一个朋友上楼。我本来可以早回家的,我一想,她若是唱完了戏就回家的话,我还可以再看着她,然而她始终没有出来。后来看到你下了楼,我就在别一条小巷里抄上了你的前面,你一路走来,我都知道,你可是始终没有知道我。”说毕,拍了水村的肩膀,哈哈一笑。水村道:“若是象你这样的去看爱人一下,未免太苦了。”太湖道:提到这个,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不是有个照相馆,要聘请我去当摄影师吗?我原答应就职的。但是我今天去一看,我有点不愿干了,原来那照相馆,也在夫子庙,而且有许多歌女的相片,陈列在那里。大概歌女是专门光顾那里的了。我若是去当摄影师,少不得会碰到她的,她知道我不过是个照相的,恐怕瞧不起我的。水村笑道:“瞧得起怎么样?瞧不起又怎么样?我们这种人,还想讨歌女作老婆不成?”太糊笑道:“老实不客气一句话,我是有这层意思。至于想到想不到,那是第二个问题,只好留着再说了。难道你这样的上劲,只要和她交个朋友,就满足你的希望吗?”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肯信,我到了两个茶社里,把我想吃天鹅肉的勇气,完全打退了。你要去当摄影师,还是去干吧!一来秋山这两天经济越恐慌起来,我们不便拖累他,应当大家找出路。二来你在那里照相,见面的机会更多。她要嫌你是穷人,你不照相,未必便看得起你。她若是不嫌你穷,你有了职业,她是更赞成的了。”太湖笑道:“我看她眼里和心里,根本就不曾有我这样一个人,谈不上人家嫌不嫌。”水村道:“你不过片面的思恋,更犯不上顾忌了。”太湖:“只是我固定的成了个照相师,就怕以后进行不容易。”水村哈哈笑道:“你这个傻子,一点根据都没有的事,自己倒研究得那样津津有味,你简直是自己骗自己,你不去当照相师,进行就容易了吗?”二人一面辩论着,一面走路。太湖沉默了许久,忽然一顿脚道:“好!我还是上夫子庙照相去。至少我可以多偷着看她几回,不比由清凉山跑到六朝居好得多吗?横竖我也不必谈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了。干罢,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