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惊异遇歌场忽明真相 谈笑归客舍莫抑悲怀(第3/3页)

当她回转后台的时候,接着那个作青鸟使的老刘,又笑嘻嘻的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一直迎向桃枝来。桃枝一手撑了腰,一只脚在地上点了两点,微笑道:“是那姓洪的叫你来的吧?刚才在他茶座上,只管怪声叫好,对我乱飞眼色,就没有好心眼。他以为他花了十块钱,总要表示出来,让我感激感激呢。他是叫我到他旅馆去吗?或者是说,过一会子,到我家里来呢?”老刘举起手来,搔了搔头发,笑道:“李老板,你何必霹雳啪啦,对我说上一顿,我也是替人传话,好比一只留声机器。”桃枝笑道:“我自然不怪你。不管他要我去见他也好,他要到家里来也好,你就说千万对不住,我今日出台,都是勉强的,身上实在不舒服,回去就要睡觉了。”老刘笑道:“那何必呢,你随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车子来回,到他旅馆里去坐个十来二十分钟,他也不能将你怎样。”桃枝笑道:“我倒不怕他将我怎样。无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兴,无论什么事也不愿意。真的,我一回去就要睡觉。”老刘道:“你真不去,他又奈你何?不过要他点你的戏,那就不行了。”桃枝道:“不行就不行,我也不靠他一个人。”说完了这句话,也不再提,一个人就走出后台,匆匆的回旅馆去了。

桃枝所住的是垂杨旅社,就在六朝居前面,不过是个旧式客栈,把名字改得好听一点罢了。这旅社里,十人之七人是长住客人,长住客人里,歌女又要占三分之二,但看歌女的身份高低,看租这屋子的多寡与大小为定。桃枝住了一间大房,一间小房。大房是自己住,带做着客室与书房。小房是她婶娘孙氏住。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摇椅上,将头枕着椅背,昂头望了电灯,只管出神。孙民走进来问道:“稀饭熬好了,你要吃一碗吗?”桃枝不作声,抬起右脚来,将高底皮鞋脱下,扑通一声,向桌子下一丢。孙氏道:“鞋子脱了,你还出门不出门?”桃枝抬起左脚,右手拿了皮鞋,朝着椅子背后反丢了过去。这一下不丢在地板上了,正好丢在洗脸盆里,拍咤一声,水花四溅,连床帐上都溅得有。孙氏抢着把水淋淋的皮鞋捡起,咳了一声道:“这大的人,孩子一样,只管淘气。”桃枝道:“我最恨是高底鞋子,但是大家穿,我也不能不穿。”孙氏道:“和你打的盆干净洗脸水,没有洗就脏了。”说着话,她就端了脸盆出去换水去了。桃枝光着一双赤脚,在地板上走到床边,向床上被上一伏,两手抄住着枕头,竟自睡了。孙氏端了脸盆进来,见她衣裳未换,光了一双赤脚,睡在床上。笑道:“咦!她就这个样子睡下去了?”桃枝伏着,可是丝毫不动。孙氏道:“我不信,这一会子工夫就睡着了?”桃枝伏在那里,依然是不动。孙氏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道:“你就是要睡,也应当把衣服脱了,好好的睡着,趴在这里这是什么样子?”桃枝还是不作声,依然伏着不动。但是她虽不动,仿佛可听得出来有点哽咽之声。孙氏道:“你受了什么人的气,怎么好好的哭起来?”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将脚拨着孙氏道:“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走开罢。”她说话,正带着一点子哭音。孙氏道:“这真奇怪,回来什么话也不告诉人,就是这样生闷气,到底为了什么事?”桃枝坐起来,抽了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心里难过,那个也不曾得罪我,我也没有和那个生气,你不要问。”说着话,索性牵线似的落下眼泪,只管哭将起来。孙氏站在一边,倒望呆了。这真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哭将起来呢?问是茶社老板说了什么话吗?答不是。问是茶客叫了倒好吗?也不是。问是和姊妹拌了嘴吗?也不是。孙氏坐在床沿上,皱了眉毛,只管向下盘问,问了十几样,也没有对的。桃枝只管和她说话,没工夫去哭,已揩干眼泪,靠了床柱坐着。孙氏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道:“究竟什么事呢?把我急坏了。”又叹了两口气,将头靠在肩上,一言不发。桃枝见把婶娘逼成这个样子,噗嗤一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