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安步当车香尘留艳迹 逢场作戏灯影罩疑团(第3/4页)

到了晚餐的时候,送来的两瓶酒都喝光了,大家醉态醺醺的时候,都去睡觉了。水村次日起来时,秋山已经和两个工友,到菜园子里挖菜去了。漱洗过了时,只见秋山糊满了两手的泥,流着一头黄汗进来。水村笑道:“昨天晚上那样乐,今天又这样累,我也不过意。我今天也去找找我的朋友,寻一条卖画的路子。”秋山笑道:“你,一个不见经传的画家,想卖画吗?不要去寻找失望吧。今天的菜,大概又可以卖四五块钱,我们这些人,够吃四五天了。”水村笑道:“失望也不要紧,至多是保留着现在穷光蛋的身份,不会再降一级的了。”秋山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也不去拦阻他了。

吃过了午饭,水村便到韩求是的寓所里去找他。今天是个星期六,照例衙门里是提早散值。韩求是在京,是住在一家旅馆里,花了三十元一月的租金,租了一间半中半西的楼房。屋子里连书架,写字桌,箱柜,床帐,都设备完全了,似乎卧室书房客厅,都在这里的了。这时,求是正将自己穿的西服,放在床上,叠得平平的,然后放到箱子里去。床面前楼板上放着两双皮鞋,一盒鞋油,还有一块布条,似乎是预备着擦鞋子了。水村由茶房引进房里来,求是正忙着收拾桌子,因笑道:“不恭得很,屋子里糟得太乱了。”忙请他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水村笑道:“一个部里的秘书,起居是这样的简陋?”求是道:“南京生活程度太高了,不简陋不行。惟其是这样,所以我在家里坐不住,终日在街上鬼混。你来了很好,在这里谈谈,省得我出去。”水村听说他有工夫,甚喜,便把来意慢慢对他说了。求是道:“此地的阔人,也不少玩字画的,我替你留心罢。”由此,二人便谈到了南京官场的情形,求是自然是知道清楚一点,谈得有趣,水村听了又要听。等到谈完,天色已经黑了,求是便要他同去吃馆子。

这馆子前后,就有好几家清唱的茶馆,二人在馆子里吃饭,一阵阵的锣鼓弦管之声,只管送入耳鼓。水村笑道:“这条街很热闹呀。真个是歌舞升平呢。”求是笑道:“你想去瞻仰瞻仰吗?你一个艺术家,到处都应该求些印象,这地方似乎不能不去。”水村想着点了点头道:“究竟内容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妨去看一下。”吃完了饭,求是会过了帐,二人走出馆子来,抬头一看对门的锣鼓响处,上面招牌大书六朝居。求是道:“这几家茶社,我家家都熟,你愿意到那一家呢?”水村道:“就是从这一家起罢。我是无目的,那一家也可以。”求是笑道:“希望你今天撞上一个目的物,以后就可为目的而来了。”水村道:“目的吗?我敢起誓,这些地方,决找不出我的目的。”说着话,二人顺着脚步,一同走上楼。到了楼上一看,正面有一个大小见丈的矮台。台后垂着绣幕,也有上下门,有一个戏台的雏形。台正中放了一张系绣围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两个玻璃罩,罩着两盏电灯,如佛案上的玻璃烛罩一般。桌子里,站着一个剪发时装的女子,板着脸色在那里唱。她身后列着文武场面,也和戏台上一样,在奏着乐器。戏台下,和茶楼上相同,摆着许多方桌方凳的茶座。茶座上有坐着一个人的,有坐着三四个人的,也有坐着六七个人的,座中倒也有一二位女客,乱轰轰的,大家谈着话。有的人向着台上叫好,有的交头接耳,眼望了台上笑眯眯的。二人面前,倒有两张空座位,只是离楼口近,离唱台远一点。求是低声笑道:“六朝居,我是无目的的,就在这里坐下罢。”二人一坐下,堂倌也和茶楼上一样来泡了茶。抬头一看台上,原先唱的那个女子不见,已经换了一个人了。那台柱子上,有一块小黑牌悬着,上写粉字,张秀英《玉堂春》。这个歌女,大概就是张秀英了。她一手拧着胁下掖的长手巾,一手扶着桌子,只管低了头唱。她正唱的是“十六岁开怀王公子”那一句,不待唱完,茶座上轰的一声叫出好来。唱完,她微微一抬头,眼睛在茶座上一转,好哇,又有七八个人叫将出来。于是她掉过身去,背向着台下。场面上那个拉胡琴的黑汉子,临时兼充《玉堂春》里的老生,说着白审问玉堂春。他说完了,那女子再转身向台下,只一转身,一个坐近台口的西装少年,冷不防的拖长了声音道:“好……哇。”她一耸肩膀,抿着嘴唇忍住了笑。水村扶着茶壶盖,低头喝茶,却低声道:“听戏人捧角的味儿,南北一样呀。”求是不曾答言,堂倌来收钱来了。求是掏出一块钱给他,吩咐不用找了。水村道:“两盖碗茶,卖一块钱吗?”求是笑道:“八角是茶钱,二角是小帐,这是最廉的了。多的时候,一盖碗茶,可以值到二三十块钱。”水村道:“那为什么?”求是笑道:“这叫作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