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睛走路(第2/2页)

我的眼睛几十年前就半瞎了,冯三说,眼睛一天到晚蒙着一层雾,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说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医院去把那层雾刮掉就能看清东西了。我才不枉花那个钱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会用它了。白费眼光。

我不睁眼就知道天亮了。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在推东墙时,房顶会嘎巴巴响。晨光很有劲。这面墙迟早会被早晨的阳光推倒。墙上有一道大斜缝,让毛和棉花塞得严严实实。还有许多我端着灯都找不见的小缝隙,被阳光和风找见了,它让我在冬天来临时,早早地感觉到穿墙而来的缕缕寒气,也让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窝里享受到第一束阳光的丝微暖意。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知道它来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轻盈些。夜色落到房顶上时,椽子会嘎巴巴响。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那些木头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内心里。木头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们给它的。你们住时已经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檩子,只是知道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一个夜晚又来了。

它离开时椽子不会发出声音。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椽子檩子不会再响。它不再像那些细嫩树枝,落一只鸟压弯,鸟一飞走又马上弹伸回来。房顶上的椽子檩子不会再这样。压弯了它就弯着。压断了它就嘎巴一声塌落下来。它再不会弹回去。

按冯三的说法,我在黄沙梁如果再待上十年,也可以闭着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没待够。我一生中待得最久的地方,我认识它的每个人、每头牲畜,熟悉它每一样事物,但还是没待到足够的久。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东墙上裂开口子。本来应该吹到我身上的丝丝晨风、穿过那个墙缝照到我脸上的缕缕阳光,现在,全让冯三一个人独享了。那些感觉成他一个人的。在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子里,冯三感受到那么多我们未及感受的东西,这让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