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睛走路

“那是谁家的牛圈,盖到路上也没有人管。”

闭上眼我又看见那堵墙,它挡住了我。以前这条路直直穿过村子,那是给西北风留的路。我们留不住不敢留的东西,留一条路让它快快过去。也是给声音留的路,在村那头喊一声,这头很快就会有人应。到了七八月,拉草拉麦捆的车一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路又压下去半尺。离开黄沙梁时我把目光留在了这里,它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见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有时它像一阵风浑浑沌沌地刮过村子中间的马路,我看见卷起的土和叶子,看见赶着牛车的我,低着头,满身尘土地往北走,去拉早已拉回来的一车麦子。有时它悄无声息跟顺在月光里,让我看见,洒满银辉的房顶、树梢、树影下农具零乱的院子、坐在墙根握一把草神情茫然的哪一年的我。有时它闭上了,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事物在灰暗中没被看见时的样子。

冯三面朝东墙侧躺着,我面朝他的脊背躺着。有好一阵,我盯着他的背影。冯三躬着腰,曲着腿,像是暗暗地朝我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走,我跟着他,也躬着腰,曲着腿。

多少年后我会从后面的那堵墙上,看见此时此刻的情景。我弥留在西墙上的一束目光,会在那时回望过来,让我看见,断崖一样的半截土炕上侧睡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全躬着腰,曲着腿,那时我会在已经淡旧的夜色里,看见他们最后走到哪里。

按说路上不能盖房子。冯三说。那些脚印会在夜里醒过来。在旧庄子的时候,韩老大家经常闹鬼。那时韩老大还小,他爷爷当家,也算大户人家,老少二十来口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可是一到晚上一家人便吓得要命,挤在东头一间房子里,整夜不敢睡着。

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韩老大家顶西头的房子里就会响起人马走动的声音,彻夜不宁。月亮特亮时,还能看见大队人马的影子,来来回回,从前墙出来,走进后墙里,又从后墙走回来,好像永远走不完。后来请风水先生看了,才知道这间房子盖在一条废弃的老路上了。

韩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把那间房子拆了,院墙也往东挪了几米,把占了的路整平,烧香点纸,一家人跪在一旁连连磕头求路上的魂灵原谅,那以后就再没闹过鬼。

一条路走到老时,路上走掉的人已经太多了。但脚印走不掉。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

有一段老路扔在这个地方,像埋在土里的一截绳子,我们不知道它从哪伸过来,又伸向了哪里。我们只知道那些脚印在有月光的夜里醒过来,一层一层的脚印在尘土里飘动。可能很多很多从这条路上走掉的人,在远处回忆往事,也可能许多许多脚在梦中又踏上了这条路。

这个村子多少年来只盖了一间新房子,就是那个牛圈,大半截坐在路上。冯三说。开始人也觉得气,走了几十年的马路上,突然冒出个牛圈,人和牲口不留意就撞到墙上。你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傍晚收工都闭着眼走回来,边走边丢盹。

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和牲口撞墙了。瞎子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拐弯了。地宽着呢,谁能把谁挡住,这不,绕几步都过去了,人、牲口。

再说,都想着过几年就走。都在将就。都不在乎了。连人家张三都不在乎,为了图省事把牛圈盖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闹鬼,别人还在乎啥呢。

冯三转过身,我跟着转过身。平躺在房顶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埋没的黑脚印。我和冯三的对话像两条腿从脚印上长出来,直插夜空。在高远处,汇成一个人的身躯、手臂、头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这个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里孤独地迈动了步子。

我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没干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着头、半闭着眼走路。

清早下地时人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抓一把锨。那时天没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时人已经很困,最后几锨活仿佛挖在梦里,夜色涌起,跟在身后的牛也打着盹,一层一层的尘土落在身上,像盖了层棉被一样。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丢盹的人前面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后面下地。我知道他们彻底熟悉这个地方了。再没啥可看的,路上几个坑几个坎都一清二楚。地里从不会长出让人不认识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丢掉几棵树,失踪一两片草。更很少有生人来。过上一两年,村里会出生三四个牛仔、十几只羊羔、五六窝猪娃、两三个孩子,这算不上新鲜事。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长得跟父母一模一样。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树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长了,土地中越来越少的水和养分使它们每年只能勉强地保住命。房子会再脱落一层泥皮。人会更老一些,会死掉几个。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个坑,像张三一样把牛圈盖到路上。这个坑也很快会被人熟练地绕过去,就像绕过那个牛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