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回来

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样子。

村子少了许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黄沙梁。天空也像少了许多东西,空空荡荡。我顺着马路一边往北走,走过一院拆掉的破房子,站下来看了看,是孟照家的房子,不知他们搬哪去了。太阳就要落地了,还有半房高。这时的太阳就像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人,面对面站着,手伸过去,能和平射过来的夕阳亲热相握。许多年前我握住过这里的缕缕阳光。我知道每天每天的太阳,从哪几株芦草间升起,又从哪一棵榆树旁落下去。

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没碰见一条狗。也没听见狗叫。也没有人喊人的声音。仿佛一天突然停住。我觉得头有点重,头上像落了许多土。

应该有一个东西出来迎迎我。哪怕一只鸡、一头驴。可是没有。只有尘土慢慢往下落。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穿过村子通到北边的荒野里。马路将村子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沙梁上看黄沙梁村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候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布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一到晚上夜空就显得拥挤,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落回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路依旧直穿过村子,不知村里人会不会在梦中飞了。我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一片一片的荒芜田地。

谁家的牛圈盖在了路上,把路挤弯了。圈墙是新垒的,又高又显眼。看不见里面的牲口,圈棚很大,伸出墙头的椽子还白生生的,没经过多少日晒雨淋。绕过圈棚这段路也没踏瓷实,满是浮土。我花了好几分钟,才绕过去,一拐过墙角,一条向北的村道出现在眼前,一下我全认出来了——这就是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那条村路。事隔二十年,我依旧能指出路两旁每户人家的房子,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样子。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小冉的摩托车把我扔到村子里便回去了,他说过两天来接我,我不清楚过两天到底是几天,待要问时,路上只剩下一溜子尘土。

我的头有点晕。中午在老沙湾棉加厂喝了不少酒。小冉是棉加厂会计,他和厂长曾孝义招待了我。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盘鸡、大盘鱼。

小饭馆孤零零地立在棉加厂院外的盐碱滩上,也没个店名,饭厅是一小间矮土房子,人进去头离房顶不足半尺,黑油油的碱蒿子围在四周。五年前,曾孝义和他的同乡们在这片荒滩上建起了棉花加工厂。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把手”,他的另一把手建厂时喂机器了。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和我握手,用左手吃菜、划拳、端酒杯,似乎绰绰有余。

在我三十岁左右的十几年里,老沙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再不朝前走一步。我的好几个朋友住在这个村庄里。我经常骑摩托车跑几十公里路到老沙湾喝酒,一喝一整天,晚上晕晕乎乎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接着再喝。

每次喝了酒我都要爬到村子北边的沙梁上,远远地望一阵黄沙梁。从这道沙梁上能隐约看见荒野那边的黄沙梁村,那一片矮矮的跟草一般高的土房子,只露出点房顶。天气好时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看见炊烟我便放心了。说明黄沙梁还在喘气。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股烟,就有可能死掉了。

我见过几个已经死掉的村庄,啥也没有了,只剩几堵断墙,被风吹得光溜溜,像骨头似的。在一堵断墙上还立着一截烟囱,从远处看就像墙上站着一个人。我在这堵墙边站了一阵,墙上的烟道还好好的。我想点一把火,让这个烟囱再冒一股子烟,转了一圈,连一把干草都找不见。啥也没有了。这个死掉的村子在黄沙梁西边的荒野里。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在黄沙梁时我经常梦见那地方,我被人追着追着一下飞起来,有时落到那些断墙上。地上全是月光,厚厚的像一层一层的锈,我跳下去,月光能没到腰部。有时那地方出现一大片房子,一间连一间,我无意中迈脚进去,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越走越深,越走越害怕,我想逃出去飞掉,一伸手臂就碰到房顶。房顶上木头纵横交错,像树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