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疼!(第2/3页)

我感觉身体里静极了,仿佛四千五百年来的寂寞都在我的身体里。当然,疼痛还在。我从石头上起身,往金字塔走去。我靠近它,它也在靠近我,直到我再也无法迈出步子,直到它变成一堵三角形的高墙,耸立在我面前。再往前走,就是天空,就是地平线,院子外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见了。终于……我遇见了它。在这盛大的时刻,我切断了和外部世界的所有联结。

*

M就在我身边。

“不要和我说话,让我一个人享受静谧。”我说。

我们没有说话。

我们向着金字塔附近的考古现场走去。那儿有一处台阶,台阶尽头有一处高台,高台的另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我猜,深渊的尽头正是墓穴,埋葬法老左塞尔的地方。上次我来到这里,没能深入地下。但那一次仅仅置身地平线上,仅仅是地面上的风光,就已经让我为之沉醉。

M先爬上台阶,突然,他捂住自己靠近金字塔方向的右耳。

“你听见了吗?”他问我。

“什么?”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呼哨声!”

“我也听到了,实际上,十二年前我就听到过。我的耳朵还受伤了!”

“难以置信,简直难以置信……”M一边说,一边摇着脑袋。

台阶的尽头站着一位维护秩序的景区警察。埃及大概有几百万这样专门负责景区安全的警察。他们穿着黑色羊毛制服,看起都像是同一个人:肌肤黝黑,身材精干,轮廓充满雕刻感。他们就像是亲兄弟。没错,他们都会说英语。

M快步走了过去,紧张地问:

“你听到了吗?”他说着,指向金字塔和深渊之间的空地,确切地说,是指向法老埋葬的地方和墓室之间。

年轻人脸上突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

“每一天,先生!上到台阶的第三层就能听到!您也能听见,谢天谢地!原来其他人也能听见这声音!”

*

这一次,我的耳朵又疼了两天。

*

我们继续说说声音的事吧。我在写作时,会打开声音设备,其中一个用来播放音乐。每一篇游记都有特定的音乐、特定的声场与之配合。写到圣托里尼时,我会放圣母合唱团的作品;重返威尼斯时,我则会配上意大利歌剧和阿根廷的探戈;至于科托尔,更适合《红白蓝三部曲·蓝》的原声;和埃及最配的,则是《佛之吧》系列。

我的游记与音乐配合得丝丝入扣。

另外一个声音设备是录音机。

葛兰·彼德洛维奇曾对我和M说,为了防止散步或者搭车时灵感来袭而没有笔记录,他专门买了一只录音笔。这主意让我兴奋。因为M经常找不到眼镜和纸笔,而“紧急情况”总是不顾时间地点,翩然而至,稍纵即逝。于是,我们也买了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这样,我的丈夫即使没有眼镜和纸笔,也可以记录他的想法。有了录音笔,他甚至不用放下手中的东西:书、报纸、餐巾甚至账单……我也会用这只录音笔。旅行途中,我把它带在身边。有好几次,它派上了大用场。它不仅记录了我们对于稍纵即逝的瞬间的“点评”,更重要的是,它记录了场景里所有的声音。它记录了莫斯科街头的喧闹,威尼斯博物馆里游客们模糊的对话,阿拉伯商人的吆喝,开罗的交通……

于是,回到家之后,我会在写游记前、写作中途或者完成写作后,听一段旅行途中的录音。不过,一段从埃及带回的录音却有些特别。

当时是这样的,我正在写作,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忘记交代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某样东西在我的头脑中盘桓着,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什么。无论在旅行途中,还是在写游记的过程中,某样与空旷和寂静相对的事物,始终在困扰着我。于是,我又重新听了一遍录音,那是一段在伊本·图伦清真寺和左塞尔金字塔现场的录音,我对着录音笔重复说了两次一模一样的话:“院子里静极了。你能听见的,只有鸟叫声。”在左塞尔金字塔附近时,我又补充道:“你能听见鸟叫。它们象征着生命!”尽管我这么说了,但当我写作时,我却觉得鸟儿的叫声并没有打动我。它们更像是点缀。我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录音笔说这样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有些不可思议了。我尝试将我对院子和院子里的寂静印象同我反复提及的鸟叫声联系起来。于是,我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录音,我告诉自己:不要听我当时说了什么,而要听背景里有什么声音。

这一次,我听到了。

伊本·图伦清真寺和左塞尔金字塔附近的录音从头到尾都有鸟叫声,叫声十分响亮,从未停止,甚至有些恼人。鸟叫声淹没了我的声音,也盖过了其他声音,鸟儿们似乎正在用叫声向我诉说着什么。我听见了它们的声音,但在此之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