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船上的孩子(第3/5页)

那些以美丽著称的城市乃至建筑,无一不是坐落在出人意料、不宜居住的无善之地。要么是沙漠、悬崖,要么是难以忍受的酷热地带、风谷或者潮湿腐烂的无人区,总之,当地的气候毫无可取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为之迷醉、独一无二的魅力。它们是逻辑与常理之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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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中,威尼斯仍有一幢坚不可摧的建筑,即使时光和水汽也无法将它磨蚀。它就是安康圣母教堂,它始终静谧地散发着石质建筑特有的洁白幽光。尽管在数次变革之后,城市不断向大海延伸,“舞台”的中心由它转向了圣马可广场,但这座教堂仍是我此行的重要目的地,正是它,让我的威尼斯之旅有了意义。感谢拉扎·科斯蒂奇和莲卡·顿德斯卡,感谢我的祖国,感谢我的母语,令我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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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的精髓、秘密是什么?短暂逗留的旅客和暂居的客人们是否能够体会其中的奥秘?或许可以。对我而言,仅仅通过初见之时的仓促一瞥,在灵光乍现的一瞬间,就可以窥见一座城市的本质。但这样超凡脱俗的洞见时刻,只有一次。随后,理智降临。接着是令人目不暇接的风景,你开始身心俱疲,不得不应对种种意外。

一上岸,你就会看见狭窄的运河之上的叹息桥,相传死刑犯在处决之前会通过这座桥,透过桥上的小石窗看世界最后一眼。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贡多拉船(10)。从高处俯视,是观察贡多拉的最佳视角,这无疑是威尼斯最惊艳的一瞥——我解锁了这座城市。

贡多拉让我为之晕眩、惊叹、痴迷,让我为之深陷……一瞬间,我的全部感官都被它震慑,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威尼斯。因为它,贡多拉。

贡多拉是威尼斯独特的基因,是它的精髓所在。它,是爱神厄洛斯和死神桑那托斯的造物,是为爱人准备的精致而古老的黑色灵柩。它足以让人爱上死亡,那是一种满怀激情、义无反顾的爱。

我也爱上了贡多拉。

贡多拉上的船夫是乔装成阿波罗的冥河摆渡者。威尼斯在生之愉悦与死之静美之间来回摆荡,正是贡多拉连接了此岸与彼岸。

贡多拉和威尼斯——尽管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会爱上死亡抑或渴望死亡,但威尼斯将生死落实成建筑和实物,物质成为一剂对抗死亡轮回的灵丹妙药,进而超越死亡,获得永生。

威尼斯狂欢节、张牙舞爪的面具、大运河、华服、宫殿上的装饰、地底的潮气、室内挥之不去的恶臭与腐败气息、绅士的衣冠、蕾丝、家具、罗曼史、玻璃制品、织物的花边、蛛网般蔓延的纤雅气质、威尼斯产的枝形吊灯、吹制的镜子……这座被水围困的城市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不断累积着堕落与奢靡——这些气质也体现在贡多拉上——它怪诞的造型,华丽装饰细节,还有船夫划桨的姿态。

这一切背后是对死亡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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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来到埃及,置身巨大的吉萨金字塔群中,在那里,看见了远古时代的贡多拉。这是法老的太阳船,联结着生命和时间的此岸与彼岸。古埃及人是否和威尼斯人一样渴望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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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还在另一个地方感受到威尼斯精神——所谓的“lo spirito di Venezia”(11)——佛罗莱恩餐馆。这家餐馆位于圣马可广场,正午会有专门的乐队穿着黑色晚礼服表演阿根廷探戈。在那病态的、充满自毁气息的气氛中,醉人的探戈成了真正的威尼斯歌舞。

乐队会在广场拱廊边米白色的亚麻质厚雨阳棚下暂时休息,换上了白色礼服后,重新开始演奏。和匆匆赶路的游客们不同,威尼斯的绅士们悠闲地穿过广场。

他们三两成群,象牙色的亚麻套装在风中飞扬。他们头戴柔软的浅色草帽,胳膊下别着手杖般的金属把长柄伞。这身装扮感觉让人感觉从2001年回到1901年。现在想要旅行社帮忙安排一场合适的城市观光、名胜游览谈何容易。到处能看到粗制滥造的名胜古迹,还有人满为患的迪士尼乐园,举止粗俗、抽着烟的游客们也在糟蹋着那些理应被瞻仰的美景。然而,这正是20世纪游客热衷的旅行方式。

不过,威尼斯尚且保持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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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让我着迷。

你可以在雨天,置身空无一人的圣马可露天广场,静静地欣赏它不露锋芒的壮美。在我来看,威尼斯,乃至整个威尼斯共和国无上荣光的皇家威严,与其他帝国建筑呈现出的盛状是不同的,它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你也可以在雨后,眺望威尼斯海湾,置身卡纳莱托画中的场景,感受丰富的光影,欣赏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碧绿海水和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的建筑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