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船上的孩子(第2/5页)

闺蜜们都知道威尼斯对我而言是“无法抵达的彼岸”。(塞尔维亚和威尼斯分别位于欧洲之脊的两边。)我只好使出撒手锏,去麻烦我的女伴们。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给N.T.打了电话,很快就有了回复,她的一位女性朋友正好是一家私人旅行社的老板。于是我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买好了飞机票,安排了全部行程,订好了酒店……就这样,我来到了利多-迪耶索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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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利多-迪耶索洛到威尼斯,要走两段路——一段陆路,一段水路。一张巴士加轮船联票的价格,甚至比从贝尔格莱德到斯梅代雷沃帕兰卡(6)的火车票还要便宜,要知道那摇摇晃晃的火车堪比“鸡舍”。但价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即将见到那座海上的城市,这是我第一次长途跋涉,只为“在不经意间”瞻仰威尼斯。曾有好几个世纪,我们与这座城市山海相隔,直到20世纪,它才成为一处国境线上的城市。一座水上城市需要通过“水”来到达,至少在第一次前往的时候是这样。

船越靠越近,我的心情却始终平静。我并不期待威尼斯给我意外之喜。尽管它是我的星座福地,却没有激起我过分的期待,至多,只是好奇。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这座城市模糊的轮廓,我看见许多钟楼和许多形似塔楼的起重机。数量众多、笨重无比的起重机颇为碍眼。可谁叫我生活在21世纪呢。眼前威尼斯已经不同往日。接着,一幢有着玻璃顶的巨大白色建筑吸引了我的注意。上帝啊,这是什么?这乳白色的建筑几乎要将整个海滨吞没,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白色污迹,破坏了当地柔美如画的色彩,与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什么?这竟然是一艘大船停在港口!一面美国国旗在这幢足有二十层的轮船酒店顶层迎风招展。

在威尼斯,这家轮船酒店如同一个自以为是的庞然大物,它似乎象征着一股令人反感的势力,就这样信手抹去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痕迹……我四下打量,试着不去看这碍眼的巨物;我只想欣赏美景,欣赏利多-迪耶索洛的宫殿,总督的府邸。这些宫殿看起来宛在画中,美得不真实……可当船靠岸,我才发现,总督府邸前真的有一张画布。总督府周围立着脚手架,外立面正在翻修中,被一张印刷复制的油画包裹起来。我看到的,便是画中的总督府。

“这就是我们在海上看到的。”我对丈夫说,他刚才还在向我赞美这处城市风光,还特别介绍了卡纳莱托(7)的画,历数他路过此地的经历,称赞这座海上城市就是适宜在海上欣赏。“但今时不同往日!起重机、轮船酒店、油画布景……看吧,这些扰人的东西(8)对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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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在初次拜访那些名声在外的城市时遇到一个难题——在面对那些知名建筑时也不例外——你对一切都已经有了预设。历代大师的油画,明信片,电影,电视节目,文学作品,朋友们的旅行见闻……未曾谋面,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一份虚假的个人经验,一份由他人的经验拼凑而成的大杂烩。没有人告诉我,吉萨金字塔群曾经坐落的位置一侧是地广人稀的开罗市,另一侧是广袤无尽的沙漠,而今天的吉萨金字塔群却于闹市之中缅怀前朝的莽荒往事;没有人告诉我,沙特尔大教堂(9)和基奥普斯金字塔一样大,更为神奇的是,教堂本身横截面积甚至稍稍超出它的占地面积;没有人告诉我,威尼斯是一座用砖头而非石头建造的城市。那些油画,相片,甚至脑海中的影像,无论是全景,还是精心调度后的特写,或许都在试图还原真实,却又都在有意无意间对现实加以过滤。所以,当我发觉威尼斯居然是一座用砖头垒砌的城市时,着实大吃一惊。我无比失望。地中海沿岸的城市无不由石头建成,它们看起来坚不可摧、奢华高贵。那些古色古香的石材即使历经时光的磨蚀,仍旧是权力与贵族血统的象征。

好吧,威尼斯不可能用石头垒成,否则它会沉没!只有门廊、窗户、点缀其间的装饰物、台阶和桥是用石板嵌成的,除此之外,全是陶土垒成的。此地的宫殿、建筑都被涂成与泥土相称的颜色,同时也不断遭受著名的威尼斯气候的摧残,水、水汽、风和盐分相互作用,砖头的表面不断被剥蚀,空荡荡的孔隙赫然在外,触目惊心。这是我第一次与威尼斯面对面,我终于能够近距离地打量它,但眼前的真实让我不禁质疑所谓的沧桑历史,质疑美景背后所谓的传奇往事。或许,所有秘密都经不起窥视。

我渐渐摆脱初见的惊异,试着将幻想中的城市与我眼前所见重叠在一起。终于,梦中的城市变成了眼前的真实,却是迥然不同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