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4/4页)

后来,爱德华只好花钱买了一台全新的刈草机。店里的人告诉他,旧的机器能用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修起来会花太多钱。这件事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我妈是从卡萝·罗顿那里听来的。据我所知,从那以后爱德华再也没有跟杰森提起刈草机的事。

我和杰森几次谈起这件事,每次都会大笑一场。不过,几个月之后,故事里的笑料也渐渐没味道了。

我举步维艰地走回床上,心里想着黛安。当时,她送给哥哥的礼物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不像我送的,只是精神上的安慰。那么,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能够送我什么可以减轻我的负担的礼物吗?我想,只要她人在这里就够了。

白天的亮光像水一样在房间里川流不息。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条光河中载沉载浮,沉溺在空虚的时刻里。

并非所有的错乱妄想都是明亮而癫狂的。有时候,妄想是迟缓的,像爬虫类一样冷血无情。我看着阴影像蜥蜴一样爬上饭店房间的墙壁。一眨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再一眨眼,天已经黑了,照在大拱门上的阳光都消失了。我侧过头去,只看到一片黝黑的天空,乌云密布,一团热带暴风雨盘桓在空中。我无法分辨哪个是闪电,哪个是发烧引发幻觉后看到的大钉子。不过,雷声是不会被听错的。猛然间,一股潮湿的矿物气味从外面飘进来,雨滴打在水泥阳台上,一阵倾泻声。

最后,我终于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一张卡片插进门上的感应锁后,铰链发出的刺耳吱呀声。

“黛安!”我叫了一声。可能声音小得听不见,也可能根本就哽在喉咙。

她冲进房间,身上穿着外出的服装,一件皮革饰边的无袖连身裙,头上的宽边草帽还滴着雨水,站在了床边。

“很抱歉。”她说。

“用不着道歉,只不过是……”

“我的意思是,泰勒,很抱歉,你必须起来穿衣服了。我们得马上走。马上。出租车在外面等。”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黛安开始把东西塞进硬壳手提箱里。衣服、真的证件、伪造的证件、记忆卡以及一个摆着一些小瓶子和针筒的带护垫试管架。我想说“我站不起来”,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帮我穿衣服。没等她说,我就自己举起双腿,咬紧牙根,忍耐住哀声惨叫,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我坐起来后,她叫我把床边的瓶子拿起来,多喝几口水。然后她带我到浴室去,我挤出了一点又浓又浊的尿液,颜色像金丝雀黄。她说:“噢,天啊,你已经脱水了。”她又让我喝了一口水,再帮我打了一剂止痛针,我的手臂痛得像被毒蛇咬了。“泰勒,真对不起。”可是,再怎么对不起也没用,她还是一直催我穿上雨衣,戴上一顶重得要命的帽子。

我还算有点警觉性,听得出她声音中的焦虑:“我们在躲谁?”

“这样说吧,我和一些讨厌的人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我们要去哪里?”

“内陆。快一点!”

于是,我们沿着饭店昏暗的走廊一路挤过别人,走了一段楼梯后下到一楼。黛安左手拖着手提箱,右手扶着我。那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尤其是下楼梯的时候。“不要呻吟。”她压低声音提醒我好几次。因此,我不再呻吟了,或者,至少自以为没有。

然后我们走到外面昏暗的夜色中。雨水打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溅起的水花又落在了出租车的引擎盖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那辆老出租车大概有二十年了,司机透过车里的安全玻璃,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反瞪他一眼。“他没有生病。”黛安一边告诉他,一边做了一个拿酒瓶喝酒的手势。司机皱了一下眉头,收了黛安硬塞到他手里的钞票。

他开车的时候,我体内的麻醉药开始产生作用了。巴东夜晚的街道有一股混杂着潮湿的沥青和腐烂死鱼的气味,仿佛我们身处洞穴中。路面上的浮油在出租车轮胎的辗压下折射出彩虹般的色泽。我们离开霓虹灯五光十色的观光区,开进商店住宅杂乱交错的迷魂阵里。环绕着市区的这一带本来是一片临时搭建的贫民窟,历经三十年的逐步发展,现在有了一幅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两间铁皮屋顶的小房子中间隔着一片空地,搭着防水帆布,几台推土机就停在下面。高耸的公寓大厦矗立在一片游民占着的空地上,仿佛一颗颗蘑菇长在肥料堆上。然后,我们穿越工厂区,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灰色的墙壁,上面围着尖锐的刺条铁丝网。然后,我大概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梦见的不是塞舌尔群岛,而是杰森。我梦见他看到黛安给他的网络后满脸欣喜、振奋的表情(“她给我的不是这个小机器,而是网络”)。我梦见他创造了许多网络体系,梦见他住在网络世界里,梦见网络世界引导他去了许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