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2/4页)

我看到自己转化之后的假想景象,那种景象淹没了我,仿佛一片沉入海中的大陆。

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了,有点不太对劲。之前,黛安总是不到天黑就回来了。

我一定又在睡梦中拳打脚踢,棉被乱成一团,掉在地板上。灰泥粉刷的天花板反射出屋外昏暗的街灯,我几乎看不见地上的棉被。我冷得受不了,却又痛得没办法伸手把棉被抓回来。

外面的天空清朗剔透。如果我咬牙忍痛,侧头看左边,就会看到阳台的玻璃门外有许多明亮的星星。我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如果以时间回旋外面的时间来计算,有些星星可能比我还年轻。

我努力不去想黛安,不去想她现在会在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终于又睡着了。恍惚中,我感觉熊熊燃烧的星光穿透了我的眼帘,仿佛散发着磷光的鬼魂飘荡在微红的黑暗中。

天亮了。

至少我觉得应该是早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亮光。有人来敲了两次门,在走廊上说了几句米南加保话,好像是在问有没有人在,然后又走了。可能是女佣。

现在我真的担心了。以药物现阶段的作用,焦虑感很像是一股杂乱无章的愤怒。究竟是什么事情把黛安拖住了,离开这么久,久到令人难以忍受?为什么她不在这里握着我的手,用海绵轻敷我的额头?她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我不喜欢这个念头,不敢确定,也不愿意承认。

然而,我确定床边的塑料水瓶昨天就已经空了,也可能空了更久。我的嘴唇已经干到快要裂开了,而且我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一瘸一拐地走到厕所去了。如果我不希望两个肾脏都坏掉,就得去浴室弄点水。

只不过,我光是从床上坐起来都很难不痛得哀声惨叫。把脚撑到床垫旁边的动作几乎痛到令我难以忍受,仿佛我的骨头和软骨已经变成了碎玻璃和生锈的刀片。

我努力想一些别的事,以转移注意力(例如塞舌尔群岛和天空),只不过,发烧导致的意识模糊使得这种微弱的自我麻醉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杰森在我背后说话。好像杰森要我拿什么东西给他……一块破布,或是一片麂皮。他的手好脏。结果,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条毛巾。我怎么那么笨,害得我只得重来。这一次,我把空水瓶装到满,满到瓶口。“追随那酒瓢”。

大房子后面里有一间园艺储藏室,让园艺工人放工具。我们在里面。我拿了一片麂皮给他。

那是时间回旋出现的好几年前,初夏,他快满12岁了。

我啜一口水,品尝时间,脑海中又浮现了往日记忆。

杰森突发奇想,找我跟他一起修理那台刈草机。我吓了一跳。那是园丁用的燃油动力刈草机。大房子的园丁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比利时人,他姓德梅耶,喜欢抽“高路易斯”牌的香烟,烟不离手。每次我们跟他说话,他总是别扭地耸耸肩,什么话也不说。他一直咒骂那台刈草机,因为刈草机一直冒烟,每隔几分钟就会熄火。干吗要帮他呢?其实让小杰感兴趣的是那种智力挑战。他告诉我,他曾经半夜12点以后爬起来,在网络上研究汽油引擎。那点燃了他的好奇心。他说,他很想亲眼看看引擎内部长什么样子,就像医学“活体研究”那样。我不懂“活体研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越是不懂就越有意思。我说我很乐意帮忙。

老实说,我差不多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杰森在地上铺了十几张昨天的《华盛顿邮报》,然后把刈草机放在了上面,开始研究。我们躲在草坪后的工具间里,里头有一股霉味,但是很隐秘。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混杂着机油、汽油、肥料和除草剂的气味,难闻得很。天然松木的架子上放着好几个袋子,草皮种子和树皮护根从袋子里漏出来,散落在坏掉的刈草机的刀刃和破碎的把柄中间,一片零乱。大人不准我们在工具间里面玩,门通常都锁着。杰森从地下室门后的架子上拿到了钥匙。

当时是星期五下午,外头很热,我很乐于窝在里面看着他忙,除了可以学一点知识,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安全感。他先整个人平躺在机器旁边,检查了整台机器。他很有耐心地用手指在金属外罩上摸索,寻找螺丝钉的头。找到了之后,他把螺丝钉拧松,按照顺序放在旁边,然后把外壳掀开,放在螺丝钉旁。

接下来就深入到机器内部了。杰森用起双向螺丝起子和扭力扳手来轻车熟路,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过用法还是天生就会。他的动作像是在试探,却又没有丝毫犹豫。那副模样看起来像个艺术家或运动员,举止精细,胸有成竹,充满自知之明。他把摸得到的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像解剖图一样排列在沾满油污的报纸上。这个时候,门发出尖锐的吱嘎声,猛然打开,我们吓得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