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第6/7页)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停滞半天的缆车已经缓缓开动,风雨渐息,云雾散开,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抵达终点,顶峰近在咫尺。前面的人抱着哭作一团,准备徒步下山,班立新和李承杰从烟雾弥漫的车厢里走出来,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让雨后的凉风拂过胸腔,然后继续迈向雾气交织的山巅,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说着空中的那条道路。

父亲说,两年之后,我们两家又一起出去旅游过一次,还是那个地方,没住疗养院,住在宾馆里。我说,那次我记得,李早每天都起不来床,第一次印象不深了。父亲说,也是去爬山,你和李早爬到一半,累得走不动,你妈说坐缆车上去,我没同意。我说,挺遗憾,但后来去山洞里看佛像,龇牙咧嘴的四个神灵,挺有意思,也就忘了爬山这个事情。父亲说,我当时已经到了缆车门口,不少人在排队,我向里面一望,窗口上面拉着个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五年无事故,然后我就退出来了。我说,只记得那些山洞里的回音很大,来回折射,说话声越大,反而越听不清楚,一片混沌的嗡鸣,要贴在耳边轻声讲话。

父亲让我回屋睡觉,他独自留在客厅里。我躺在床上,打开台灯,望着天花板,然后听见他在客厅里拄起拐杖,拐杖一头缠着棉布,但在地面移动时,仍会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年之前,上夜班时,他走在车间里,忽然被电击倒,他躺在地上,半边身子是木的,完全想不出是哪里来的电,想站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也张不开嘴叫喊,直到凌晨,才被人发现,躺在板车上被送回家里,休息了两天,还是不行,最后去的医院。那时候,厂区里空得令人发慌,许多人都已经下岗,他住在医院里时,心里知道自己也即将成为其中一员。手术之后,他的膝关节被截去,右手不太能握得住东西,医生告诉他,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锻炼,调整好心情,才会有效果,不要丧失信心。父亲说,好,一定坚持,至少得恢复到能拿起酒杯的程度。

我有点困,但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事情,拐杖、缆车、山路、潮湿的空气、破败的佛像、墨绿色的池水,那本《九三年》正在手边,我继续读下去,书里面写道: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去了,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总在这里,总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仅对一切大事不关心,对任何细小的事也不关心。与其说他在沉思,毋宁说他在幻想。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幻想的人却没有。他流浪,漫游,休息。

班立新回到工厂之后,还是背了一个处分,被人举报他带着孩子去疗养院,这已经是在厂里的第二个处分,第一次是上班期间打扑克,并用垫木块儿进行赌博,给予的惩罚是留厂察看,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再犯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他就会被开除,变成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他本来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但在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所有行动却变得很小心。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别人喝酒时,他出门抽烟,低着头走过狭长的通道,车间举架极高,左右两侧各铺着一条运输轨道,他跳到轨道里,踩着上面的锈迹前行,他比车床要低,比线圈和配电箱要低,比经过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尽头,才撑着铁门的底角跳上去,那时他的双腿仍十分有力。

班立新在厂里几乎很难遇见李承杰,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没有因为一次出行而变得更深,只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时,他们才会凑到一起聊上几句。两个家庭结伴出去游玩过两次,爬一次山,看一次海,到地方之后,基本上也是各玩各的。看海回来之后,厂里改制的消息便传开了,很多人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来临之时,却也不知如何应对。工厂先是卖给一群人,许多人被裁掉,剩下的需要竞聘,重新签订用工合同;工厂后来又转让给一个人,更多的人失去工作,变得无所事事。折腾几次之后,班立新的工作变得十分繁重,上夜班时,通常都是一宿无法合眼,空旷的车间里,经常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长久回荡,所有人比从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这样,他们也只能得到从前一半的工资。

李承杰被通知下岗的第二天,特意借来一辆三轮车,他找来班立新帮忙,一起把东西搬回家。李承杰说,要走了,你那边怎么样。班立新说,勉强维持,早晚的事情。李承杰说,没想到,以前不甘心一辈子开吊车,现在觉得,要真能开一辈子,倒也没啥不好。班立新问道,新单位找到没有。李承杰说,没找,不知道干点啥好,实在不行,去建筑工地看看。班立新劝他说,树挪死,人挪活,别太担心,总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