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12页)

“属羊的人苦命。”顾士海常说这句。家里老婆属猪,儿子属鼠,都是有福气的属相。属羊的男人还好些,据说女人命更苦。顾士海一个插队的女同学,退休后回沪,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长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属羊。早几年老同学聚会,顾士海带着苏望娣参加,这女同学年轻时是个美人,虽说老了,但还存些风韵。那次大家都留了电话,还加了微信。后来不知怎的,她竟三天两头给顾士海打电话,也没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时。苏望娣要求丈夫开免提,旁边听着。女同学其实并不健谈,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结束时又扯开一个话题,前后并无联系,突兀得很。竟似舍不得挂断。几次过后,苏望娣便不许丈夫接她电话,“这女人不正常——”顾士海其实也不乐意打这电话,一是老婆盯着,两头都要顾及,别扭得很,二来这女同学讲话着实也是无趣,每次必说“还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蛮好,儿子也蛮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属羊是命苦呀,男人还不要紧,女人真正是命苦”。她应该是希望顾士海问下去,诸如“你怎么命苦了,讲讲看”之类。但顾士海总是停下不说。旁边苏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后来女同学没了,消息传来,顾士海便有些懊悔,该给这女人机会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听出来。如果不开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许便是另一番情形。顾士海倒也不为这茬,但若说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虚伪。跟肉体关系那层其实不大搭界。日子过得憋屈,有人电话里陪着聊天,七缠八绕,便是内容再乏味,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儿子那辈还能谈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飘啊飘的,好歹是个盼头。他有什么,连个冒泡的机会也没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女同学与他的那段,连个戏的开场也谈不上,锣鼓敲半天,演员拉肚子出不来。台词功架烂死在茅坑里。

顾昕最近不太对劲。顾士海平常与儿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扫过,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觉几分。嘴上是不说的。“顾家男人的传统,死样活气,反过来要女人哄。”苏望娣常这么说。他与苏望娣这辈子,是冰火两重天,家里的氛围,要么是冷到冰,要么就是吵到发烫。中和互补那些,是不相干的。儿子儿媳那一对,也是别扭。顾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顾昕不爱葛玥。夫妻间的事,管不了也帮不了。晚饭后,顾昕一个人下楼散步,顾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后脚,隔着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着。绕步行道一圈,顾昕忽停下,转过身。顾士海一个措手不及,急刹车,上身朝前冲去。

“爸,搞什么?”顾昕皱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顾士海停了停,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离婚?”

顾昕吃了一惊:“谁说的——”

“你和葛玥的脸色都那样,谁又看不出来了?”

“没有的事。”

“肯定有点事。我又不是瞎子。”

顾昕朝父亲看。放在平时,敷衍两句便走了。今天却没有。顾士海的态度也让他意外。父子俩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别提这样主动来问。他犹豫着,踱到旁边长凳,坐下。顾士海干咳一声,也跟着过去,坐下。

“有点麻烦。”顾昕的开场白。

老黄的父母,跑去厂里理论,说儿子出事不是天灾,是人祸。锅炉的保修协议也不知怎的,竟被他们拿到,上面有出厂日期,还有每次保养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次是逾期两年未保养。属于违规操作。厂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经出了,追究责任没啥意思,当事人身体最要紧。特需病房一天床费多少,医药费多少,特殊护理费多少,这笔钱厂里是可以负担到老的。还有赔偿金数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费也好商量。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照他们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灾多难,儿子又那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并不十分担心。谁知这老夫妻竟是一对“乔人”(沪语,指难缠的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给我儿子讨个公道”,不吵不闹,径直找了律师。厂里这才慌了,领导一个个上门劝解,话说得诚恳又触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黄以后的生活,“阿姨爷叔,老黄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你们要为他考虑——”。老黄父亲,年轻时也是行事风火的一个人,又要强,偏偏天降横祸,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车撞飞,司机逃逸,一直没找到人。这些年瘫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体伤痛也早不觉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黄父讲话三分偏执,倒有七分是实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着反而忒残酷。他哪天要是醒过来,也是个死。死对他不是坏事。我们也是两个活死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说法。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他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眼泪在眶里,却不流下来。他老婆在旁边低低抽泣。很快,镇政府那边也惊动了,辖区内事故每年都有指标的,伤亡多少,级别多少,起因又是什么,责任怎么认定。家属配合倒罢了,要是闹大,网上再播一圈,那就难收场了。镇长交给副镇长,副镇长再交给顾昕。是难题,但也是器重。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顾昕去找高畅,问:“姑父,你怎么看?”高畅反问:“人家父母都那样说了,还能怎么看?”顾昕说:“就算官司打赢,手和脚也回不来了。老人家一时意气,将来要后悔的。再怎样,活着就是好。人心都是一样的。”高畅沉吟着,“活着是好,但也要看怎么活。否则也没有安乐死了。”顾昕道:“中国不允许安乐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高畅嘿的一声,摇头,“立场不一样,讲不清。再说现在是关于死和活的问题吗?明明是关于乌纱帽。”这话有点狠。顾昕怔了怔。高畅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顾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帮帮我。”高畅停下,“昕昕啊——老黄是我朋友,我都舍不得他,更别说他爹妈了。不过现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个追悼会的区别。有时候残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同样一件事,放在你们这边是安全事故,是一份报告,几只指标,对人家来讲就是一只手掌一条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这种人间惨剧,不作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