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12页)

冯大年朝她们看去。察觉两人的异样。

“你们吵架了?”他问。

“没有。”冯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

冯晓琴又说起相亲的事:“建议你试试,有一个还是不错的。吃顿饭,随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买单,没损失。”

“时间就是金钱。”冯茜茜还是笑。

“一小时多少钱,我补给你。外面行情一小时35块,我给你凑个整数,40块。”

“那是钟点工的价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结婚,封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冯大年走在后面,看两个姐姐并排在前面。大姐这些年胖了点,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该长肉的年纪了。二姐还是竹竿似的,个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里太削了些,撑不起来。上次姐弟仨这么聚在一起,好像还是很久前的事。冯大年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激动、兴奋,那是来之前的感觉。真到了上海,出口处看到大姐挥舞手臂,笑容堆在脸上,那瞬竟有些往后缩,想回家了。心里没底。地铁里空调也是冷得过了头,吹得汗毛倒竖,第二天便嗓子疼。这座城市给的下马威。顾士宏的红包,整整一千块。也让他咂舌。电梯里小孩都贴着大人,光眼睛看,不说也不闹。遛狗时还给狗戴口罩。进出小区都刷卡,一个个排队——总觉得哪里跟不上节奏。另一个天地。出门时,爹妈叮嘱他,听姐姐的话。他调皮了一下,“听大姐的还是二姐的?”他妈妈是老实人,“大姐出来时间长,听她的。”又道,“别给姐姐惹麻烦。”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办的工具藏在夹层,剪钳、笔刀、手钻、喷刀和气泵,拿透明胶固定住,上面再放几张报纸,外面看不出。他爸妈不许他弄这个。倒也说不上不好。老一辈的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凡是敌人拥护的统统反对,敌人反对的统统拥护。冯大年被抓到过一两回,在被窝里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线,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脚趾。旁边还有脑袋和胸部。其实跟色情沾不上边,日本动漫《女皇之刃》里的千变刺客梅罗娜,常见的手办人物。老两口吓坏了,耳朵一揪,连人带东西拖出去。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时。读书是早没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扑在这上头。自己喜欢,顺便赚点零花钱。做手办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绍给上海一家手办专门店,定期有人过来收,他也不在意数目,钞票到手便往小抽屉里一锁,别的花销不多,主要是买材料。初时只是最简单的,后来宽绰些,花样也多了,进口的树脂土、模型砂纸、金牌剪、刻线针、圆轨刀……连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冯晓琴给他留了五百块钱,“加上伯伯给的红包,够你应急了。”他哦的一声。“不晚”那些人,冯晓琴都关照过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气,该怎样就怎样。冯大年也得了嘱咐,见人就是“阿姨叔叔”,多干活,少说话。跟着三千金父亲做些杂事,搬搬弄弄,偶尔再跑个腿什么的,也不用技术含量,学徒工最适合。烹饪班是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其余时间俱是空当。周日休息。他渐渐适应了上海的日子,原来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没什么差别。那时三天两头旷课,现在旷课是不用了,坐最后一排,老师也不盯紧,任你玩手机还是睡觉,都不管。这三个上午,等于也是休息。

一日,从烹饪班出来,拐进万紫园大门,斜眼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风车模型。是用竹条编成,每片叶瓣大小均等,做工精巧,着色清淡,朴素中透着雅致。冯大年对这些东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来看。老头惊了一下,“你做啥?”他盯着看,并不回答。老头瞥见他神情,“你喜欢这个?”不待他回答,“——喜欢就送给你。”冯大年闻言,二话不说捧在手里,走出两步,回头说了声“谢谢”。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这样认识了。每天差不多时间,到中心绿地碰头,冯大年把自己做的手办拿过来,塑料袋一抖,手执长枪的艾丽夏、臂上挂蛇的蛇叔、头戴草帽的路飞、额生月印的杀生丸……老头看得惊讶无比,“乌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呀?”冯大年一一解释。老头听天书似的神情,摇头,“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这种乌七八糟的。”他连用了两个“乌七八糟”,冯大年也不在意,反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欢什么?”老头停顿一下,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隋唐演义》,十八条好汉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还有《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哪个妖怪什么来历,谁降服的,可以倒过来背。”冯大年点头道:“我知道,就是《七龙珠》,讲孙悟空的。”老头没听过《七龙珠》,疑疑惑惑:“这倒是不晓得——”说话间,拿几根篾竹爿,手指翻动,变戏法似的,顿时就编了个齐天大圣的脸,头上两根翎羽,威风凛凛。又问冯大年:“你属什么?”冯大年回答:“羊。”他三下两下,又编了一只绵羊,不过巴掌大小,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冯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爷,你真厉害。”发自内心地佩服。老头被这声赞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几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陈。年轻时痴迷得倒了霉,此刻却被陌生人夸“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老娘追悼会上,悼词里说“她是个勤劳质朴的人,为了这个家,一生辛劳”,那瞬他想,将来他到那时,不知悼词会说些什么。人生的扼要,并作三言两语,本就不易。纯粹拿好话充数,那也没意思。他忽想到——“他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无用至极的人,运气也差,介于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间”,竟是贴切。但悼词又没有先作好让后人照读的道理。他苦笑,抬头瞥见这青年一脸愕然,应该是看他表情丰富,演独角戏似的。叹口气,把那只羊放在青年手心里。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动了动,憋出一句:“——我也属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