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六)

“七夜白?”曲不询微怔。

他很快想到,“你之前说过,朱颜花的另一个名字,叫七日红。”

先前沈如晚说起“七日红”这个别名时,意态莫名。

“怪不得。”他顿时把前后都想明白,“名字如此相似,难怪你说真巧。”

曲不询没说下去。

他想起沈如晚那时说起这名字时的神态,有喟叹,也有奇异,他拿不准她对七夜白的态度。

当年蓬山发下缉凶令,追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沈如晚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倘若你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帮你,你跟我回蓬山,我帮你洗清冤屈,不管多麻烦,我一定还你清白。”她颊边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雪夜里她手持昏黄青灯,神色幽冷如霜,“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一夜的风雪冷浸骨髓。

同样的话,在之前的一轮又一轮追杀里,被不同的人说起过,一遍又一遍,其中还有和他言笑晏晏的旧友,可最终揭开温情,都是欺骗。他们给他留下的最好结局,就是伏诛。

他大笑,声音穿过簌簌的风雪,在冷到骨子里的荒川回荡,像濒死前的狼嚎,几乎让人寒毛惊立。

“你真信我?”他问,像在看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寒夜里她眸光也如星星点点的雪。

“只要你说,我就信。”她说。

可他不信。

他也不敢再信任何人。

他打断她,“别啰嗦了,有意思吗?”

眼前眩晕般的黑影汇成光怪陆离,他强撑着握起剑,把所有刺骨的痛楚和碎雪一起埋葬在呜咽的寒风里,他朝她笑了起来,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我谁也不信,除非我死。”

剑尖在风雪夜色里指向她,黯淡的血污遮住剑光,却遮不住寒彻骨的剑锋。

“碎婴剑,你尽管来。”

其实在动手之前,他就隐隐有预感,他走不出这座荒原了。

触见隐秘,骤然被追杀,远遁三万里,血溅十四州,蓬山的缉凶令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对他那样迅如雷霆,认识或不认识的修士都想在巨额悬赏里分一杯羹,谎言和刀光剑影把他掩埋,两个多月了,他已是强弩之末。

在无边雪原上,看见她提着一盏青灯,踏着满途风雪,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他想,要是死在她的手里,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曲不询缄默许久。

沈如晚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沉默不语,她扶着鬓角,垂眸望着点点粼光的湖面,也沉默了一会儿,收拾好纷乱复杂的心绪,又重新说下去,“这种花以人身为花田,花开后即成药,药性不弱于几种起死人肉白骨的至宝灵药,只是功效单一了些,应用起来有局限。”

这些年来,她花了许多精力去探究七夜白,除了没有亲手种下一朵用以研究外,对七夜白可以说颇有了解。

“倘若不深究七夜白成活的条件,这种花就像是一场奇迹。”沈如晚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她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真想知道是哪位前辈,能培育出这样的奇迹。”

曲不询不由偏过眼去看她。

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眸,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她沉静不语时,便如春山云雾,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却又忍不住去想。

一剑穿心,坠入归墟前,他也曾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看她冰雪神容都解冻,眸光忡怔如凝泪,下意识伸手来拉他,指尖擦过他掌心,如他转瞬消逝的最后神智,成了一拂即逝的幻梦泡影。

曲不询坐在那半晌。

他霍然回头,直直看向她,“你对七夜白很了解。”

沈如晚抬头看他,微怔。

“对。”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忽然发问,一惊一乍。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你不反感它。”

原来是为这个。

沈如晚神色很淡,明知这问题背后还若有似无地藏着与道义有关的揣度,却没有一点犹疑,“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抛开那些借机行恶的人不提,七夜白就是一种奇迹般的灵植。

没有任何一个钻研木行道法的修士会对它无动于衷。

她不屑伪饰。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也行。”他笑了一下,腿一抬,又盘坐在船头,不再看她,悠悠望向平静湖面。

沈如晚皱眉。

曲不询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伸手往怀里一掏,竟掏出一包瓜子来。

他三两下拆开纸包,自己随手抓了一把,手一伸,把纸包托着半包瓜子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盯着那包葵花子看了好半天。

她不伸手,曲不询也不动,掌心托着那包瓜子,稳稳地伸在她面前。

沈如晚抿了抿唇,终于伸手,在他掌心虚虚地抓了一把,捞住零星几颗瓜子,拢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