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窦占龙进城(第6/9页)

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憋宝一事,他心里头也长草了,也难怪,没见过的东西不会觉得眼馋,见过了高门广厦、金玉满柜,再看窦家庄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春花看出窦占龙去意已决,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这倒是个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开,去城里找个大商号

当上几年学徒,自己寻条活路,咱老窦家世世代代做买卖发财,你也错不了……"说到最后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从打兄弟爬出娘胎,长到今年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没分开过,当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祖上在天有灵,保佑她弟弟顺顺当当地活着。朱二面子当着媳妇儿嘴里不能怂,拦着窦占龙说∶"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儿也不去,就在窦家庄待着,哪个敢欺负舍哥儿,你看我不把他骂化了!"朱二面子是个混不吝,舍出一张脸皮,敢称天下无敌,别人说他什么他也不在乎,真说急眼了骂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恶心三天。但是窦占龙可不傻,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了石头,朱二面子再能骂,也骂不过整个窦家庄的人,即便骂得过,他们两口子今后还怎么在庄子里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尽管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不愿意让姐姐担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泪,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迟早再给咱家挣下六缸马蹄子金,盖上百十间大瓦房,咱这一家子住进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让他们舌头的干暧眼!"春花破涕为笑∶"你有这份心,姐替你高兴,出去好好学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当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连指挨个儿剪开。窦占龙手指上鲜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春花给窦占龙在伤口上涂些草药,拿干净布裹上,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随身的衣物,仅有的几个钱也塞了进去。窦占龙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背上小包袱出了门。朱二面子在家没说什么,一直把窦占龙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的包袱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前几天管横事挣的,当着你姐没好意思往外拿,也给你带上。出门在

外自己照顾自己,万一遇上什么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窦占龙不禁坠泪,但心里觉得踏实,他这个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实挺知道疼人,自己这一走倒也放心了,当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账本、裕裤和烟袋锅子,贴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鳖宝,迈步上了官道。他没出过远门,边走边寻思∶"当乡本土的商号,大多对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县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卫虽是繁华所在,可是开商号的乐亭人同样不少。想来也不肯留我,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好?"

窦占龙思来想去不知投奔何处,走到大路上,但只见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阳,叹罢一声,信马由缰似的逢村过店一路走。饿了啃口干饼子,天黑不舍得花钱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讨口剩饭,遇不上只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忍着。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见得人烟稠密、市肆齐整,做买卖的商号一家挨一家,以为此地没人认识自己了,找个买卖铺户,跟掌柜的求告求告,当个小徒弟应该不难,怎知一连问了几家商号,竟没一家肯收他当学徒。并非商号里不缺人,只不过当学徒得有保人,万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撵之类,一概与商号无干,如果偷了商号里的东西跑了,也须保人担责。因此要立下文书摁上手印,言明死伤疾患,皆与本店无涉,相当于签下一份卖身契。不仅如此,人家掌柜的凭什么白教你?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拜谁为师,还得给谁送礼,学徒三年期满,你把能耐学会了,得给师父白干一年,等于是四年,头三年分文不给,只是管你吃管你住。窦占龙一没保人,二没礼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个半大孩子,哪个商号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再节省着花钱、总架

不住有出无进,他身上那几个盘缠早已经用尽了,如今是进退两难,

有家难回,留在保定府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只得饿着肚子露宿街头,真可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窦占龙在城门洞子下边对付了一宿,转天又是到处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号门前,伙计见他破衣烂衫,跟个泥猴子一样,以为来了要饭的,拎着顶门杠子就轰。掌柜的倒是心善,拦住伙计∶"给他口吃的,让他赶紧走人,我这儿忙着呢!"伙计进去拿了半块窝头,扔给窦占龙。窦占龙千恩万谢,他也是饿急了,捡起窝头没往远处走,蹲在门旁就啃上了。当时商号里没客人,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正忙着拢账,一个唱账本,一个打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紧响,可是账目太乱,怎么也对不上,两个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一笔乱,笔笔乱,不知该如何跟东家交代。窦占龙支着耳朵在门口听了一阵,原来做买卖的进货出货里赊外借,账目累积多了,算起来确实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