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第2/3页)

那时,身为太子的弟弟愚笨,总惹父皇失望——而弟弟行三,上头既有淑太妃生的二皇子,即后来的燕王,占了长;

又有郑贵太妃生的温王,占了亲,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极得父皇喜爱。

各个都比弟弟讨喜。

母后私下里说,你是姐姐,得护着弟弟,多在你父皇面前夸夸他。

九岁的弟弟说,皇姐我开始学武了,新来的那参领是谢家的,谢家一向亲近皇兄,处处针对于我。这参领来的头一天就在校场上摔我个大马趴!他明知我力气不足,撑不开大弓,偏偏拿三石力的弓刁难于我。

长公主笑他瘦猴儿,三石力的弓都拉不开。

后来,弟弟年纪渐长,提到谢家的次数越多,每回提起时总是恨得咬牙,阴沉着脸。

他说:“谢家满门名将,老将还没归隐,嫡孙就站上了太和殿,一家三代同朝为官,不知避嫌,枉为人臣。谢家站在老大那头,舅父却是一个文官,我如何能不受掣肘?”

长公主便当真上了心,去校场上瞧谢家那孙子。

去时,他正与人比武——金吾卫啊,皇帝跟前的亲卫军,卫所里头多少小将都是被父辈填塞进来的银枪蜡头,他却能文能武的,起了个风流蕴藉的名儿,叫“谢蕴”。

提前想好的刁难没下得去手,长公主想:此人非宵小之辈,不该愚弄他。

那时仗着年少,爱与恨都来得直白坦率,心悦一个人,远远比厌恶一个人更快。

父皇亲自指了婚,出嫁时候十里红妆,从东华门到升平坊多远啊,漆成大红的玉辂还没出宫门,打头的嫁妆已经走到公主府去了。

那段美梦总是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吝啬得很,连谢蕴的脸也始终蒙着雾。

然后,就是后半场噩梦了。

……

重阳宴上,她絮絮叨叨说起好些旧事,把血缘亲情里余下的那一点甜味,细细咂摸完了,才道。

“我出降谢家后,老二与谢氏便离了心,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你——可你总疑心谢家跟老二私下勾结,即便老二已经就了藩,你也疑心他会回来夺你身上的四龙袍。”

“渐渐的,也跟皇姐生分了,再不与我说政事上的烦忧。”

皇上没吭声。

长公主问:“当年盛夏,父皇率众嫔去承德避暑,是皇弟你提议的,是也不是?”

皇上阖眼,没敢看她。

她便又问:“老四起兵叛乱是真,这我猜得到,老四一向不服你,承德离他藩地那么近,他总要搏一搏的——可谢国公勾结叛党,是真的么?”

皇上不答。

“那时老二在蓟州,离得最近,率兵救驾,半道儿上被乱箭射瞎了一只眼。我死活想不通,凭虚沟那荒郊野岭的地儿,出蓟州城仅仅十里地,怎么会有伏兵深入腹地,埋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没人理她,长公主便自言自语。

“二弟瞎了一只眼,四弟被斩于承德,父皇震怒,催着五弟就藩四川。小六是个肥头大耳的废物,小七年少嫖妓,伤了肾气,子息艰难。”

“你算得可真准。”

“谢家全家倾覆,翁公上刑场前说,谢家满门忠烈,二百年的开国勋府,怎会谋逆?翁公说,那时分明有一道密诏,由传令兵从承德急送回京,要谢家点兵封锁京城九门,谨防内乱。”

“翁公于是照做。可事成之后,那道盖了父皇玺印的密诏,却不见了,我翻遍整个谢府,也没找着。”

“于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那是翁公的脱罪之词。”

她这弟弟终于是开了口,只叹了一声:“皇姐,你不该嫁他。”

太后闭上眼,念起了一段大悲咒。

这名为“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的大悲神咒,是一篇督促自省自视、盼着消除己身罪障的经文,长公主读过千八百遍,没上心背过,业已倒背如流。

一字一字她都听得懂,全如钢钉似的,往她脑袋里楔,痛得她手脚都痉挛起来。

“你们假传圣旨,逼死了谢家!”

……

“公主,公主该醒了。”

长公主终于醒过来,汗出如浆,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缓了缓神,问:“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善若怜惜她,板着脸训道:“主子不能再用这香了,您这是第九回了,伤心伤神的东西,迟早要害了您。”

长公主笑了声,吩咐传膳。

她不年轻了,礼佛之后,尘事都像隔了雾,没什么东西牵挂着、烦扰着,人就慢慢变迂了,过去的许多事儿都记不清了,全靠这溯洄香做做梦,在细枝末节里翻捡自己的记忆。

耗尽了那点亲情的余温,生出怀疑之后,事情就渐渐清晰明了了。

当年鼎盛的将门满门抄斩,四百八十余口皆斩于菜市口。她在太和殿外跪了三日,才从父皇那儿求下一块免死金牌,给谢家留下了一根独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