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下册》(10)(第2/4页)

泪水即将要满溢时,白凤偏过头,拿衣袖在眼下印了印,就继续凝神屏息地抄写经文。就这么抄一抄、停一停,一直到了天色平西,秀奴喘吁着跑进来,促着声道:“姑娘,盛公爷来了,二爷他过来了!”

白凤的手一软,一支玉管羊毫笔自她指间滚落,污了一篇将要写就的《往生咒》。

一望见那令她久费相思的情人旧影,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不由分说就由白凤的眼中奔涌而下。她见詹盛言眉目如昔,但丰神已大为消减,身上的淡蓝粗布孝衣更将其两颊的瘦削与青黑胡影衬托得触目惊心;若从前,那一个华贵壮硕的男子立起来就是半截子金宝辉煌的佛塔,眼前这一人却恍似遗世独立的遥遥玉峰,笼罩着寒冰与暴雪,无一径可供攀缘。

白凤只不管不顾地一把攀住他脖颈,幽哽而鸣:“二爷,你还好吗?你都好吗?我、我可把你给盼来了,我真怕这辈子你再不肯见我的面了……”她泣不成声,詹盛言却坚凝不动,又将她缓缓推开一边。

他自己走去榻边坐下,须臾,倒又向她递出了一只手,手上的扳指闪动着柔和的润光。白凤摸不透他什么心思,迟疑着擦去泪水,将微湿的双手一起搁进他掌心。詹盛言拉着她坐在身畔,扭过脸睇视着,“我此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而他的脸容——白凤惴惴举目望向他——她从来就没完全看懂过他,而此际,连他一度曾对她明朗和煦的双眸亦如失落了星月的暗夜,黑得什么也看不出。迎着这双眼,白凤唯只觉头部涔涔加重,心口怦怦乱跳,“问我?问什么?”

他先沉默了一刻,这一刻无限地拉长,拉成了一条无形的长索,祟然缠上她脖颈。白凤不自觉地摸索着喉下,渐渐难以喘息。就在这个当儿,他轻声抛出了他的问题:“凤儿,你可仍愿意嫁与我为妻?”

这句话猛一下捅开了她封滞的喉颈,白凤半咳半喘了一声,好半晌才道:“你说,爷,你、你说什么?”

詹盛言转开脸,注望着远远的一块五彩洋锦地毯,“是那位算命先生说的。他专程摸上门来对我说,七月之前,我不能娶进新人来冲喜的话,恐怕府里头还会有第二次白事。我失掉了——”他挣扎良久,吐出来一口气,“失掉了珍珍,断不能再痛失家慈。思前想后,唯可归结在你身上。凤儿,我深知我有负于你,功服[21]里再娶,也有负于你妹妹,但眼下是要救家慈的命,什么我也顾不得了。”

白凤好似身在昏蒙,一问再问:“爷……你……听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愿娶我?你是说真的?”

他点点头,“你别埋怨我莽撞,其实昨日我已面见过尉迟太监,他也同意我娶你过门。但只你不计前嫌,一点头,婚事就成了。行聘送妆就都在这几日,正日子也还按我和你妹子原定的,下个月初六。”

白凤的嗓子眼儿里发出“呵”的一响,两眼跟着就热泪崩泻,“这不会是梦吧?不会梦一醒,就全完了吧?佛祖天爷,我自知凭着家世人才、修养品性,就没点儿配得上你,但我管不住这颗爱慕你的心哪。你要像上回那样,随手把我这大钱也不值一个的心给扔了,那是应当的,但你还肯把它收回去,就是对我作了天大的重德了。只可怜我也不知父母是哪个,连想给他二老报个喜信也不能,还好有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见证,我也等得到今儿!”

詹盛言这才留意到白凤的闺房已大不似从前,几尊翡翠白菜、水晶牡丹的摆件一一换作了佛陀的宝像,墙上所挂的美人图也撤换成水月观音,大桌上摆着佛经木鱼,连浮动在鼻尖的香气也不再是兰麝龙涎,而是清心祥和的檀香……

到处是珍珍房中的遗物与景象,不由他生出手泽犹存、伊人何方之感。他心痛而不解,环顾着四方道:“你这是……”

白凤从胁下抽了条素绢擦了擦泪,便也随他游走着目光道:“珍珍妹妹小小年纪就信了这个,我却总不以为然,过了太多绝望的日子,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满天的神佛又在哪儿?不过是实在没其他法子可略为尽一尽心,我才把妹妹屋子里这些个佛器请回来,好为了替她超度,也替二爷你祈福。可一天天地静心向佛,我才一点点悟到,以前或许真是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

“说句该下拔舌地狱的话,比方在窑子街,姑娘就守着臭屋破炕等客人,上门的可不就只有赶车拾粪的?想要王孙名士上门来,好歹得先把屋子拾掇干净吧。”

“你在说些什么?”

“二爷,我没念过半行的书经[22],可凡是你提过的,我全用心记着。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一句《孟子》,叫‘行有不得,反求诸己’[23]。我这一段翻看佛书时,虽也是半懂不懂吧,可总会想起这句话,方知原来大贤大圣的道理全都是相通的。想我从不肯反躬自省,却总是怨天尤人,满心里的贪与痴、嗔与恚,塞满了这些脏东西,那不就跟下三等的烂窑窟子一样,招来的自然尽是败事厄运,尊尊贵贵的神佛又怎肯光降,怎肯带给我一分半分的美满和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