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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训宫侧殿的小室里,帘幕低垂,被枕狼藉,午夜梦回,清醒过来的元怿,独自倚枕沉思,他身边,胡容筝散落着一枕乌黑的长发,睡得正沉。

元怿轻轻为自己披上衣服,又将胡容筝裸露的胳臂拾回被中,不觉有些心事沉重。

南巡回来之后,胡容筝似乎变了一个人,只过了一个月,她就在一次奏事后单独留下了元怿。

苦恋她十年,元怿怎能抗拒住她柔媚而忧伤的眼神、似迎还拒的神情?其实,清心寡欲的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这样一种身体的沉欢,他多么想她能倚在他的肩头,彼此默然不语、心意互通地相对微笑。

然而,此生是不可能了,纵然此刻宫中内外早已传遍他们“叔嫂恋”的消息。

最纵情的时刻,他都能从她的眼底看到一丝无法抹除的忧郁,那是一种灵魂的忧郁,除死方休。

殿外,清凉池上蛙声初起,越发显出了夜的宁静。

元怿痛苦而烦躁地思考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连夜出宫?他已经在崇训宫住了快半个月了,宫外群议沸腾,却也没人敢进只字片言。但素来为人谨慎小心的元怿,却不能将别人的非议视为无物,他没有那么洒脱。

元怿低头再次仔细察看熟睡中的胡容筝,她的脸畔细纹丛生,在睡梦中,那份苍老和落寞暴露无遗,眉心微蹙,显出一种刻骨的傲慢。这样的女人,大约再也没有人能爱上她,除了因为在十年前一见钟情而痴魔至今的元怿。

自己到底是得到了她,还是永远失去了她?定情之夜,胡容筝仿佛毫无半点羞缩和温柔,她是那样恣肆而狂放,而最后,元怿却在她涂满脂粉的面庞上吻到了泪水,那又咸又涩的泪水,弥漫了人到中年的胡容筝的眼睛。

元怿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已故的元恪为什么终生不肯再见胡容筝一面。

蛙声中,元怿心事重重地披衣出去,沿着永宁寺的围墙漫步。

元怿刚在寺外徘徊片刻,忽然间,宫内一片动乱,到处纷纷点起了灯笼火把,铜锣声、击鼓声、人叫声混成一片,元怿大吃一惊,正要赶回崇训宫看个究竟时,却听宫禁外遥遥传来了无数呼喝声:“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快敲锣吓走它……”

元怿举头往天空一看,果见朗星之间,原本如同白璧的月亮,竟被慢慢蚕食了一角,月亮上的阴影还在不断扩大。

他吓了一跳,“天狗食月”是异常天象,上一次,还是孝文皇帝年间,月食的第二天,临朝执政达三十年的文明太后就暴病而亡。

他心下一紧,大步走入崇训宫清凉殿,却见胡容筝已经衣着整齐,正在倚栏看月,脸容庄肃,见了元怿,也依然一言不发。

“陛下,宜速派人去洛阳千寺禳福祝祷!”元怿焦急地劝道。

胡容筝手攀着殿角的帘幔,头也不回,沉声道:“朕已派人去宣车骑大将军崔光入见,他对天象素有研究,当明白这月食之象,应在什么事情上!”

没有多久,半个月亮都变黑了,天狗的长吻还在贪婪地吞噬,殿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老臣崔光应诏晋见,陛下,不知道宣老臣入宫,可是为了月食之事?”

“正是!”胡容筝并不避嫌,携着元怿的手,一同到了外殿,双眉深皱,问道,“崔将军,这天狗食月,乃非常之征。崔将军以为,这是什么兆头?”

当年因为谏请胡容筝远离外宠,从而被贬到秘书省抄石经一年的崔光,似乎已经性格大变。他不再像当年那年敢讲敢做,而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善于察言观色。

听了问话,崔光跪伏在地下,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今夜的月食,与十五年前的月食,应在同一件事上。”

“呵!”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熟悉魏宫掌故的她,当然知道,十五年前的月食之后,正当盛年的文明太后无疾暴毙。

崔光偷眼看了看她,接着说道:“月主阴主贵,应为我朝女主,天狗食月,乃以下犯上,有小人逼近宫掖,必见血灾。如今的魏宫中,以陛下为贵妇之最,此兆将应在陛下身上!陛下当慎重!”

“什么!”胡容筝情急之下,身体摇晃了几晃,过了片刻,她定了定神,问道,“崔将军,你学问渊博,一定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

“这个……”崔光沉吟着低下了头。

“若能逃得此灾,崔光,朕当升你为大司徒,仪同三公!”

“陛下圣明,老臣清心已久,实无红尘之念。”崔光依然有些拿捏,元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年的“北朝文宗”,现在成了个十足的势利之徒,听说,他在抄石经时,曾向着司马迁碑拜了三拜,哭道,千古同命,我当不学你!

“崔光,朕必不会辜负你!让你抄经一年,朕只为了磨一磨你心高气傲的脾性。你的三个儿子,朕都用了作侍郎、尚书,满门公侯,贵盛洛阳,你说,朕有没有亏待你?朕有没有忘记你当年的拥立之功?”胡容筝急切中,竟然向一个臣下表起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