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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后,阳春总算来了。

胡容筝倚着绣金铺牡丹的长枕,怔怔地听着窗外的鸟鸣,寝宫里门窗紧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到处帘幕飘拂,显得晦暗不明。服侍了她近三年的一高一矮两名宫婢,也显得面目模糊,表情暧昧。

她的视线向屏风上移去,黑檀木屏风上,是元恪亲笔书写的《生民》: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

不坼不副,无菑无害。

以赫厥灵,上帝不宁。

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得子艰难,令这位素来以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言笑的大魏皇帝,也有了佻达的时候。亲笔录写的诗里,可以读见他对孩子的重大期望,以及对孩子母亲的感激。

胡容筝一边捉摸着元恪的这番心意,一边在袖中隐蔽地转动着那枚半截变成暗黑色的银针。

下手真快啊,今天,是她生下儿子的第三天,那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她的饮食里下了剧毒。中午进餐时,胡容筝照例悄悄从髻上的金钗中抽出银针,才向汤中一探,就惊恐地发现,针身变黑了!

何其恶毒,那个贵为国母的女人,她竟不能忍受胡容筝再多活一天!

胡容筝没有碰那碗汤,只勉强吃了几口白饭,就命人收走了盘子。御膳房的饮食都要经过她宫中内侍的检验,外面的人是无法下手的,下手的人,必在她的两名贴身侍婢中。

“太阳落山了吗?”胡容筝一边打量着屏风边两名侍婢的神态和表情,一边声音微弱地问道。

矮个宫婢走近床边,含笑答道:“就要上晚膳了。充华夫人,御膳房送了十全珍味乌鸡汤来,夫人要不要进一点?”

“不用。”胡容筝摇了摇头。

“夫人,您刚刚分娩三日,元气大亏,不能不进食。”矮个宫婢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夫人再不进膳,奴婢只能去乾清殿禀报皇后了……”

在汤里下毒的人就是她吗?胡容筝仍然不敢肯定。

她的手指在袖子里捏着那枚发黑的银针,打量着矮个宫婢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忧虑到底是真是伪。

虽然已经朝夕相处三年,关系十分融洽。但孔夫子说得好,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为了富贵荣华,连最亲近的人也会背叛和出卖自己。胡容筝谁也不会相信。

“也好,你叫他们送汤进来。”胡容筝转念一想,在枕头上坐直了身体,吩咐道。

矮个宫婢捧进托盘来,盘上有一碗白饭,三荤三素,甜品和汤水,不知道这一回,饮食中会不会又下了毒。

“你退下。”胡容筝平静地说道。

在床前无人,胡容筝从髻上金钗里取出新的银针,插向那盆十全汤中,银针黑了,再试那六盘菜肴、甜点、白饭,竟然全部下了剧毒!

胡容筝的手直哆嗦,高皇后是势必要取她的性命了!即使不饮不食,她也会用别的方法来要胡容筝死吧?听说,以各种原因死在高皇后手中的女人,已经超过十个,孽业如此深重,高皇后绝不会害怕手上再多沾染胡容筝一个人的血。

她收起银针,唤了两名贴身侍婢进来,吩咐道:“我懒得饮食,你们也不必再往前面去吃饭了,就在这里吃罢。”

矮个侍婢答应一声,将托盘放在矮几上,盛了两碗饭,举箸欲食。

站在一旁的高个侍婢,却腿脚发抖,脸上渗出冷汗来。

一瞥之下,胡容筝便完全明白了。

“你去喝了那碗汤!”她指着高个宫婢,厉声命令道。

“奴婢不饿……”高个宫婢颤声答道。

矮个宫婢见情状有异,早放下了筷子,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充华夫人,她……”

“叫她喝了这碗汤!”胡容筝声色俱厉。

高个宫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不止:“奴婢该死,都……都是皇后她……她逼着奴婢……夫人,夫人,您饶了奴婢……”

胡容筝看着她的满脸泪水,冷笑道:“你发昏了不成,让你喝碗汤,你倒扯上什么皇后娘娘。我赐你的这碗汤,你到底喝不喝?再抗命的话,就叫掖庭来审审,看是谁主使的你……倘若查出来你谋害后妃、谋害皇子,你全家的性命、你父亲的官职,只怕都难保全……”

胡容筝威胁的话语还没落地,高个宫婢的哭泣声便戛然而止。

她平静地抬起脸,拭去腮边的眼泪,苦笑道:“我们做奴婢的,在后宫只能受尽欺凌……胡充华,我和你相处三年,情投意合。今天这事,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她逼迫我时,说的话,和你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胡充华,你好自为之。她今天假我之手不能遂心,明天还会另想别的计谋。我要去了,深宫十二年……我的父亲是徐州的一名小吏,他送我入宫时,心里充满了荣华富贵之念。可叹十二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孤苦伶仃地活着,早已知道前途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呵,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梦中和家人相会,今天,我终于能回徐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