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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六宫迁至洛阳,北邙山的崖谷上,也和平城旧都郊外的山峰一样,陆续开凿起大大小小的功德石窟了。北邙山之首的龙门山上,石窟最多,摩崖碑刻间大大小小凿窟数百个,早已连片成群,蔚成景观。

侍卫们簇拥着元宏的抬舆上山,元宏一边咳嗽着,一边举首看着山景。

悬崖峭壁上到处搭着竹木的脚手架,有不少匠人和画师们站在初出雏形的石佛窟里用铁凿细细雕刻着佛像的衣着相貌,用彩笔描绘着飞天臂上的彩带和菩萨像眼神里的慈悲苍凉。还是女人舍得施舍佛财,六宫嫔妃才来几个月,北邙山上便新添了不少供奉的石窟,为她们修福报,祭亲人。

晚秋的北邙山,茂林修竹的山树已是红黄斑斓,层层若染,打扮得山谷间像一轴画儿般在元宏的眼前无穷无尽地展开,林间到处可见大小寺院浮屠,飞檐画栋,山门重重,穿着缁衣的僧尼在寺院内外忙碌着。

这一切图景与人物,和平城郊外都很相似,恍惚间,元宏便以为自己已经复归故都。

和往年一样,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元宏会特地废朝一日,往城外大寺礼佛。

瑶光寺里,今天已经特地布置了有上千比丘尼诵经忏悔罪业的水陆道场,抬舆还在半山腰,元宏似乎竟听见了瑶光寺里的诵经声。

他抬脸往山顶望去,接近山顶的一处寺院露台上,隐隐可见两个黄衣僧人扶着撞木,撞响了晚钟,暮云涌动,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紧接着,洛阳城外,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钟磬声响了起来,渐渐变得盛大、洪亮、悠长……

这是洛阳城内外的一千三百七十六座大小寺庙在做晚课,自两晋之后,佛事在民间大盛,天下人人礼佛,山山见浮屠,有人烟处即有大刹。

无论是北魏还是南齐,名山大川中处处都可闻寺院的清修梵音,曲径通幽处在在均可见禅房的黄墙朱瓦。

侍卫屏开众人,舆士们将元宏与冯清的抬舆停在瑶光寺门前。

瑶光寺原来是座古寺,元宏迁都后见此寺的树木风景极是清幽,便圈定为皇家寺院,此后又极力营建。

虽然营建时间不如平城的报恩寺时间长,但新建的大殿和浮屠全都极尽壮丽,梁柱用的都是南方来的百年巨木,显得更加高大,也更加气象庄严。

黄昏的光线透过古树顶照在瑶光寺的经堂门前,映得经堂的纸门一片黯黄,几百名尼姑盘膝在各自的坐具上,坐得井然有序,她们的相貌格外年轻、清秀、气质优雅,一个个手数佛珠,表情枯寂,喃喃瞑目诵念。

元宏等候着他的皇后冯清,二人并肩走进了经堂。

冯清望着元宏的脸庞,他是个不轻易流露感情的男人,更是个城府深沉的帝王,但此刻她却在他的眼角看到一颗闪烁的泪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忘情,还是会为那个女人心痛。

“皇上,八年来,每当姐姐的生辰,皇上都会命京城大小寺院为姐姐做水陆道场,诵经忏业,为姐姐祈福来生,姐姐地下有知,定会感动肺腑。”冯清温言劝慰着。

虽然她就在他身边,可他的心里却永远装着别人,虽然他心里装着别人,可他却永远地陪伴在了她的身边,帝后相守、万民景仰……到底是哪个女人值得羡慕呢?是母仪天下的冯清,还是那个永远刻在皇上心底的人影?此刻的冯清,心境也有些纷乱。

玄静在他们的身后仰起了脸,有些冷漠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瘦削身影。

今天是她的三十岁生日,和十多年前一样,每当她的生日,他都会挂念着她,她活着的时候,他会送来自己写的诗篇和无数金玉珠宝,她死了之后,他也仍然寄上无边的思念,千寺钟鸣,山河尽悲。

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他的深情,让她成为多少女人艳羡嫉恨的目标,而她从这片深情里又得到了什么?

生时被构陷诋毁,被逐出宫外,被弃置于荒山古寺,被恶人肆意污辱,被世人侧目,颜容尽毁,命悬一线,辗转阴阳之间,如今更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玄静闭上了眼睛,随众喃喃念诵起了《华严经》道:“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应知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在数百名僧尼的诵经声中,元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也合掌诵道:“一切众生,皆俱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如是善男子,随生死流,入大爱河,爱河干枯,令汝解脱……”

的确,爱河干枯,令汝解脱,而爱河干枯谈何容易?心底的思念要到何时才可以真的枯竭呢?

治国、南伐、改制,这些统统是他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驾轻就熟的人生,更是大魏天子八代以降的霸业传承,他或许会成为一统天下、名垂千古的圣君,或许也只会和先君们一样壮志未酬,成为合力描绘这份未竟皇图的其中一分子,大魏帝位上的过客,而以元宏目前的国势来看,他平定南齐、一统天下的机会已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