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元宏带着侍卫们匆匆赶到西海池时,六宫上下,已经全都按席次坐好,个个装扮齐整,静候着一别两年的君王。

冯清换上了刘腾特地为她准备好的深衣宫装,斜领右衽的杏色绣凤深衣下,是一条绯红曳地折褶长裙,层层掩映,衣长遮手,裙长没足,头上梳出了堆云高髻,左右双插金爵步摇,秀美端庄,摇曳生姿。

冯清本来就是汉人女子,加上太后向来注重汉学汉礼,她入宫前在太师府曾潜心钻研《礼记》,在平城这两年,她的举止投足间也刻意学习修炼汉礼,所以这一变装,毫无不适之感,比换装后总有局促模样的高贵人、罗夫人还有几个鲜卑皇妃看起来洒脱多了。

元宏上下打量着冯清,不禁赞叹道:“不愧是皇后,仪表堪称六宫之首。这两年独自在平城支撑宫事,皇后辛苦了。”

冯清但觉脸上微微发热,眼睛也有些发酸,当着众妃,她不能失仪,便起身下席,带六宫跪拜道:“陛下千秋万岁!多承皇恩浩荡,不忘平城六宫,遣使千里相迎,臣妾常念陛下国事辛苦、后宫无人照料,幸有机会来到洛阳,能与陛下相聚,臣妾等愿不辞辛劳,为陛下经营后宫,延绵皇室、为君分忧。”

“如此很好,皇后众妃,起来说话。”元宏温和地笑道,“这两年朕也时常惦记众妃与皇子们,但迁都之事未稳,永乐宫也迟迟没有建好,所以凤驾接得晚了,皇后和爱妃们不要怪朕。”

他仍旧是那么温和体贴、蔼然可亲,与元宏并肩坐下,冯清说不清心中是喜是忧,心中只觉甜蜜与酸楚交织,坐来虽近,却仍不能尽情倾吐思念,既是喜悦,也觉郁闷,趁举杯之际,她偷眼打量着元宏。

他老了,只分开两年时间,元宏却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肤色比以前更黑了。

但是他的气度却越发像一个帝王了,俊美如昔,冷淡如昔,谦和如昔,而果毅刚强、凛冽肃杀之气,却远胜从前,虽是深鼻高目、发色微黄,但换上宽袍长服汉装的元宏,大有先代贤君风范,姿仪端俨若神、令人心折。

他的眉间还是凝结着霜雪,国事、家事样样都让他烦恼。

下午入宫后,冯清听刘腾说了,洛阳城里,虽有六王爷和司空、司徒等八公看在中原繁华富贵的份上,全都已表态赞同汉化,再不重返平城,但那批年迈的皇叔还有远支宗室却十分抗拒改族姓、变婚姻、换汉服的国策。

皇上元宏是太后从襁褓中亲手抚养、教诲成人的,加上天性好学,对中原礼仪文章倾心佩服、浸淫颇深。

在太后生前,元宏已大刀阔斧进行了太和改制,重用李冲等一批汉官,以邻、里、党的乡里“三长制”代替北魏原来的宗主制,以鲜卑八姓与汉人四姓为士族,恢复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推行均田制、俸禄制,架空了从前可以划地而治的诸侯王,集兵权、财政、政权于一手。

朝中汉官越来越多,国中汉人与鲜卑人也可以平起平坐。融合民族的好处是从前游牧出身的鲜卑王朝很快成了衣冠礼仪之邦,实力强盛、万国来朝,而坏处,则是宗室的财富与势力受到了极大限制,公侯们怨愤不平,造成不少郡县甚至洛阳城里动荡不安。

所以,对说汉话、写汉字、改汉姓的牢骚不满其实只是皮毛,皇叔们本来世袭了大批郡县封地,在封地内起居有若帝王,而三长制、均田制和俸禄制,把他们的财富和权力一下子抽空了。

富可敌国、盛气凌人的皇叔们,变成了寄居洛阳、坐吃山空的清客,能高兴起来才怪呢。

“恪儿,你过来,”元宏欣赏地望着高贵人身边的二皇子元恪,“听说你这两年读书精进,前月还进了南伐的政论给朕,朕读过后,颇为心喜,恪儿如此才华识略,将来太子登基,恪儿堪为宰辅之才,能扶助兄长治国兴邦。”

元恪虽然少年老成,但得到父皇如此当众嘉许,还是忍不住心情激动,他出位施礼后,被元宏拉到身边坐下,当着众人,元恪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高贵人看在眼中,更是深感有子长成、心中自豪。

元宏细细瞅着刚长成的元恪,又望着冯清身边侍立的太子元恂,心下也觉得无奈。

元恪还有元愉、元怿几位小皇子,仪表堂堂不说,礼仪也甚好,都比元恂出色、有学识,但元恂偏偏是太后所托、中宫亲抚,他只能栽培这个既悖逆又愚钝的长子,或许,这是太后身后留给他的真正考验。

“愉儿、怿儿、怀儿,你们也都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们,两年没见,你们一个个读书长进,个头也长了不少,父皇甚是喜欢。”元宏露出了慈父般欣慰的微笑。

幸好这几个皇子都像他,肯读书、明事理,说不定他们这一来了洛阳,得兄弟们陪伴感染,元恂也能很快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