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栗姬之死

年久失修的温室殿门外,下着初冬的细雨,寒意迫人。好在殿内已经在夹道里生起了的火炉,殿上还算得暖和。

独自住在温室殿里的刘启,上个月生了很久的病,刚刚好了没几天,脸上一副萎靡的神情,显得很是疲惫困倦。

此刻,刘启正披着件半旧的狐皮短袄,坐在满是熏笼的殿内,一边披阅着奏章,一边不断地发出咳嗽声。

在他身边不远处,正坐着他的三个女儿:阳信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这三个娇秀可爱的女孩子,被召来绣一件温室殿里用的长屏风。

这件绣工精美的屏风上,是刘启新近写下的《礼记·学记》中的句子: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刘启近来越来越讲究“崇实”、“务本”,常在殿上向大臣们推荐《礼记》、《邓析子》等战国典籍,认为国政清明,关键在于上下务实。

而喜欢高谈阔论的太子荣,恰恰无法接受这种观念,奏议朝政时,常有激烈之语,与父皇大唱反调。对此刘启十分不满,这两个月,已命太傅去东宫每天宣讲一个时辰的《春秋》,让太子好好领会父皇的治国之道。

在女孩子们温柔的低语声中,很突兀的,殿上发出一记沉闷的重响,接着是刘启严厉的咆哮声:“放肆!无礼!荒唐!可耻!来人,速传栗姬到温室殿来面见朕!”

三位幼小的公主同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她们的脸色都吓得雪白,向刘启望去。

怒气冲冲的刘启,扶着书案勉强站了起来,他又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张长方形的面庞,变得煞白而可怖。

小黄门们紧张地围了过来,近侍在旁的皇上宠臣、郎中令周仁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下,一边轻轻拍着刘启的背,一边大声唤道:“快,快,快,传太医进来!”

刘启渐渐平定了喘息,向周仁摇了摇手。也许是因为贪色过度,也许是因为日夜为国事煎熬,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今年一年,他常常夜汗、多梦,甚至梦见从前因为对弈争执而被他亲手击杀的吴国太子也睁着血红的眼睛、前来向他索命。

一个小黄门躬着腰走过来,托上一只青铜嗽盂,刘启喘息两声,低头吐了口痰,白色的泡沫痰中,竟然有许多紫红色的血丝,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父皇!”阳信公主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您怎么了?”

“没事。”刘启脸色苍白,胸前起伏不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阳信,你带着妹妹们下去吧,朕还有事要议。”

“是。”阳信公主温柔地回答。

她刚刚敛裾退下,携着两个妹妹走到温室殿的门前,就听见刘启厉声吩咐着周仁:“快,速到东宫传太子荣晋见!叫他跪在司马门前听旨!反了他们,连祖宗定下的体制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也太目无王法了!”

阳信公主的心紧缩起来,太子荣,年仅二十岁的温和善良的太子荣,将会因为这件事触怒刘启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心在胸口狂跳不止,忧虑和高兴,像冰雪与烈焰一样轮流在她心上翻滚。

原来她并不能承担这样的结果,纵使她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殿门开处,穿着浅紫色纱夹袄的栗姬,已经急步走了进来,她一边走一边心情极好地笑着问道:“皇上有什么大事,这么着急将臣妾催来?”

“你做的好事,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刘启怒不可遏,“啪”的一声,将一份青竹简扔在案前的深红雕花地砖上。展开到一半的竹简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栗姬有些畏缩地看了他一眼,自从十六岁成为东宫的良娣,二十一年来,她从来没被皇帝如此厉声怒斥过。——皇上待她一向温柔有礼、谦和体贴,如果不是皇上太过风流,世上本没有比他还完美的夫君。

栗姬不禁胆怯气弱,从前她敢于和他争执,和他赌气,那是因为她确定地知道,刘启是爱她的,而此刻,她无法从他的眼睛里读到原谅、宽容和爱。

竹简不过是一份寻常的奏章,出自御史大夫马参之手,普通之极,但奏折的尾处,竟联着八名当朝重臣的名字,其中有丞相陶青、太子太傅窦婴,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显贵和元老。

栗姬有些哆嗦的手指,翻开了前面的竹简,竟然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自薄皇后之废,六宫无首,礼制涣散。臣等以为,后宫不可久虚,名器不可轻许,嫡庶当以正名。且夫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人情之常,岂有太子之母为下嫔之理?栗婕妤乃太子生母,久侍君侧,出自北地名门,温柔贤德,堪为天下母仪,宜上‘汉皇后’尊号,以正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