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匈和亲(第2/5页)

一向溺爱长女的刘启,只得从木简堆积如山的案后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头,凝了凝神,解释道:“祁连,在匈奴语里,是天的意思。这座山延绵有一千多里长,十分奇伟嵯峨,山顶长年覆满白雪。祁连山、焉支山,是匈奴汗国里两座最有名的山,匈奴人,就在祁连山下的广阔草原里游牧为生……祁连山,是匈奴人的摇篮,也是匈奴人的守护神……”

阳信公主被父亲描述的塞北风光深深打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沉默片刻,才喃喃问道:“多么冷,多么寂寞,多么苍凉……父皇,你一定要将小皇姑嫁给军臣单于吗?我听说……他很老,很凶狠。”

目前,刚刚平定了“七王之乱”的刘启,正面对着一个新的乱局,他无心再和幼稚的长女说得更多,又埋头去看一篇新的奏章,那是太尉周亚夫上的密折,里面详细报告了刘启的同母弟梁王的种种僭越悖逆的行为。

“这不仅仅是一份寻常的婚姻,而是汉胡和亲,是朝廷的大事!阳信,这并不是平常人能够理解的。”刘启正读着周亚夫的奏章,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汉匈和亲,是祖宗定下来的体制,也是消除边患的根本。开国以来,从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到现在,四朝天子了,匈奴单于的大阏氏,都是我们汉家的公主。”

阳信公主一边听着父亲娓娓的说述,一边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刘启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但脸上的线条和轮廓,却显出脾气急躁的模样。

他以好色闻名,却对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柔情缱绻;他极度孝顺自己的父母、怜爱自己的孩子,却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严厉无情;他算不上是个品行高洁的人,却对国家大事兢兢业业、十分勤奋,每天都要听早朝,每份奏折都亲手批阅;他在皇宫中长大,却节俭得像个乡间的老农,每饭不过一碗肉,一生都不肯穿戴精美的绮罗绸缎,更没用过任何金银饰品。

“可是……”阳信公主在涂着花椒粒、饰着羽毛的温室殿里徘徊着,欲言又止,神情抑郁,“和亲……这已经是第几回出塞和亲了?”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明台公主即将远嫁塞外的境遇,能让她起这么大的感想和惆怅?——她这样顽固地想质疑这桩早已成定局的和亲!

刘启停住手中的狼毫细笔,向半闭着的殿门前阳信那纤巧而修长的身影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决定对这个从小爱若珍宝的长女再耐心一些,遂答道:“从开国九年(公元前198年)高祖皇帝将公主嫁给冒顿单于那一次,算将起来,这是嫁往匈奴的第五位公主了。五次汉匈和亲,才能保得我们大汉的边境平安。以几个女人换来七十年的和平……阳信,你应该明白,这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韬略和政策。”

“真的平安吗?”阳信公主稚嫩的声音却饱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向父亲的案边走近了两步。

“至少,朕建立了从古未有的盛世。”刘启的声音也陡然高亢起来,他从案后站起,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着面前被一袭大红锦衣衬托得格外明丽动人的阳信公主,自信地答道,“先帝和朕,共同开创了文景盛世,天下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府库盈积,仓廪丰裕。阳信,我心爱的女儿,你喜欢沿着灞河边跑马,透过柔软的嫩绿的河柳枝条,你有没有看见,在灞河的两岸,到处散放着成群的白色的褐色的牛羊?你有没有看见,农夫们建起了高大的屋宇,女人们穿着漂亮的丝绸衣服,他们衣食丰足,将孩子送入了学堂,去研究各种学问?”

刘启右手一挥,阔大的绛色衣袖如深红闪电划过空旷的大殿,他的声音越发高而响亮,像是一种郁积多年的热情在爆发:“秦灭六国,楚汉相争,战乱百年,关中到处都是横尸饿殍。而孝文皇帝,却宁愿委屈地与胡人讲和,也要让自己的子民好好休养生息,让天下人能过上几天太平生活。阳信,你知道先帝临终前,留了什么样的遗言给朕吗?”

阳信公主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向温室殿内的鸿羽帐后看去,那里,放着一幅八扇的素绢屏风,屏风上,有刘启亲笔书写的两排秦篆大字:

召远在修近,闭祸在除怨。

只有十一岁的她,虽然不能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却隐隐觉得,这两句出自《管子》的话,大有暮气,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激励的意思。

“孩儿不知道。”她低下了头。

阳信公主六岁时一个夏天的早晨,还在睡梦中的她,被人抱至前殿,与其他几十个孙儿孙女一起,拜见了祖父孝文皇帝最后一面。

记忆中,那是个脸色苍白的衰朽的老人,躺在打着补丁的布单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的眼睛中,从前的威严和冷漠荡然无存,只残留着对生的强烈的留恋。听说他做皇帝,一辈子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和自己的父亲性格相近,也同样劳碌而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