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来访者,101个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第4/4页)

乔玉华果然绷不住了,说:“这第一条路,就是把所有的洋娃娃都留给我的儿女们。可惜他们一点都不喜欢洋娃娃,他们会让它们积满了灰尘,蓬头垢面。我不忍心让洋娃娃在我死后落到这种凄惨的境地中去,要知道每一个洋娃娃都是我精心淘换回来的,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能我死了之后,它们就集体成了孤儿。”

贺顿点点头。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鼓励老太太继续说下去。乔玉华说:“第二条路,就是把洋娃娃都捐到幼儿园去。我知道孩子们会喜欢我的洋娃娃们,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可爱了。但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孩子们不懂得珍惜洋娃娃。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些不会说话的玩具。其实我的一部分洋娃娃是会说话的,有的还会说英语,虽然都是很短的句子,但在我眼中,每个洋娃娃都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只怕幼儿园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小公主们,慢待了我的洋娃娃,把它们的鼻子磕破,胳膊弯了腿骨折了,头朝下摔得鼻青脸肿脑溢血什么的……要真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走第三条路。”

乔玉华沉吟了半晌,没有说出她的第三条路。这一次不是卖关子或是等待贺顿的反应,而是她真的吃不准这条路是说还是不说。过了好半天,她下定了决心,最终说出来。“这第三条路,就是把这一百零一个洋娃娃和我的尸身一道火化……”

贺顿被震骇。在她面前,烈焰已经腾起,乔玉华的尸身被一百零一个洋娃娃簇拥着,在火光中变成金红色。那些洋娃娃像活了一样,眨着眼睫毛,挥动着手臂,从五颜六色变为灰烬。

“你害怕了?”乔玉华一针见血。

“不不……”贺顿赶忙否认,一个心理师让来访者看出胆怯,这不是优良素质的体现。贺顿遮掩说:“我只是在想,人家火葬场也许不会同意。”

乔玉华说:“这个细节我早就想到了,不用担心,我给他们留下足够火化两具尸体的钱,他们赔不了本。”

只要想一想人的骨灰和洋娃娃的灰烬混合在一起,也实在令人怅然。乔玉华好像有第六感,测出了贺顿的心思,就说:“我的骨灰和洋娃娃的骨灰装在一个布袋子里,就好像古时的兵马俑殉葬,也很有意义。”

还奢谈意义呢,贺顿觉得这简直是她开业以来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主意。乔玉华说:“好了,我把我的三条路都和盘端出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在这三条路当中,我到底去走哪一条?或者,你还有第四条道路建议我?请赶快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一句双关语。乔玉华既要赶火车,又要从生命的终点站下车了,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时间都不多了。

贺顿这时问了一个和道路无关的问题,她说:“乔阿姨,您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乔玉华说:“多早以前?”

贺顿说:“退休以前。”

乔玉华说:“我是一个局的党委书记。”

贺顿心想,果然。又问:“在党委书记之前呢?”

乔玉华说:“是处长。”

贺顿又问:“再以前呢?”

乔玉华说:“那就是科长。”

贺顿又问:“更早以前呢?”

乔玉华说:“我看你这么问太辛苦了,索性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最早时期到哪里?”

贺顿说:“解放前。”

乔玉华说:“那时我是一个革命者。”

贺顿说:“打仗吗?”

乔玉华说:“当然打仗了。我是一个勇敢的女游击队员。”

贺顿说:“你杀过人吗?”

乔玉华说:“当然了。”

贺顿说:“多吗?”

乔玉华说:“比双枪老太婆要少。比一般人要多。”

贺顿说:“知道了。”

乔玉华说:“我被你的问题搞糊涂了。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如实回答了你,可我就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贺顿说:“我正在想。”

乔玉华说:“我估计你也想不出第四条道路了。现在,请你马上回答我,在我死后,我的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何去何从?”

乔玉华的眼睛中冒出属于死亡的犀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顿,贺顿真恨不得跑出心理室,把所有的咨询费退还给这一家人,然后扑到床上,放声痛哭。如果可能,就剧烈呕吐,连胆汁都吐出去,然后无知无觉化成一幅白绫。

“你说,我是否把自己尸体,同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一同化为灰烬?你说……你说……我马上退票,今天不走了。事出突然,我知道你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我等着你说……”乔玉华的声音像丧钟,盘旋在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