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3/6页)

闵红玉忍不住插嘴问:“是什么样的巨变?你能够上洋学堂,家里想必也有一定的财力吧。”

潘健迟点点头,说:“只是一打起仗来,房子烧了,家里的人也都死了……所谓家,早就没了。”

他这几话说得极平淡,闵红玉听在耳中,却有点不忍卒闻似的,于是笑了笑,问:“你和她既然这么好,怎么后来就分开了呢?”

潘健迟道:“人各有志。”

闵红玉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这倒是真的。”

潘健迟道:“你只说了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讲过长大后的事情。用你的话说,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讲一讲你的事,不然将来可也没人知道了。”

闵红玉却轻轻地啐了一口,说道:“什么凶多吉少,你刚刚才说我旗开得胜,这会子怎么又青口白牙地来咒我?将来我的事,还长远着呢。我要嫁个好男人,生两三个孩子……”

潘健迟问道:“然后架起油锅,天天卖炸油豆腐?”

一句话未了,他和闵红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俩的笑声引得牵马的陈大都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在笑什么。潘健迟自从回国之后,却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大笑过,而闵红玉也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了,抽了手巾出来擦了擦眼角,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会逗人肠子。”

潘健迟笑道:“你若是真的旗开得胜,大事得成,那这辈子可都不会卖油豆腐了。”

闵红玉说道:“谁说的。也许我只是想跟易连慎做个买卖,把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赚得金条十万,存在外国银行里头,我揣着存单,回到乡下去,嫁个老实人,然后开个豆腐坊,每天卖油豆腐为生。”

潘健迟终于忍不住一笑:“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油豆腐!”

闵红玉也是黯然一笑,从蒲包里头拈了块油豆腐出来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万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们本来颇有芥蒂,现在这番交谈,倒似尽释前嫌。如此这般说说笑笑。到了向晚时分,果然到了县城。平江虽然只是一座县城,可是位于永江之畔,几百年前便是所谓的水陆要冲,现在又有铁路经过,十分繁华热闹。这时候天色已晚,那陈大急着回家,闵红玉便给了他十元钞票,让他在客栈里歇一晚再走。陈大万般的不肯,最后到底还是收了钱,却收拾车子,即刻起身赶回去。潘健迟原本说:“这一出城就天黑了。”无奈陈大执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说路上有大车店,潘健迟回想路上,果然曾经见过有几间荒村野店。料想那陈大住惯了大车店,也不肯在客栈里住下的,所以也不强留,只替他买了些包子做干粮,放在他车上了。

客栈里原可以代买火车票的,他和闵红玉在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两张二等车厢的车票来。他们两个便直接到了火车站,等候上车。

虽然符远城里战火纷起,但是这条铁路上的火车却还没有停,二等车厢旅客更见稀少。潘健迟花钱买了份报纸,报纸上说符远已经炮火封城,内外隔绝,只有外国军舰能够载着侨民离开。城中的情形,报纸也并不清楚,只说双方较真呢甚是激烈,各有死伤云云。

他带着这份报纸上火车,和闵红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车开动,车厢里也没有多少人。掌车提着大茶壶去头等车厢里送开水,他便唤住那掌车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车上买茶是要单独出钱的,所以掌车的很乐意做成一笔买卖,一边冲茶一边说道:“这兵荒马乱的,连坐车的人都没有了。”

潘健迟便借机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那掌车地说道:“那可不晓得,咱们这条铁路,原是从西边绕下来的,不经过符远城,不然这车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响,符远城外头这几个县,都没有多少人上车呢。”

掌车的倒完茶,接了两角钱就走了,潘健迟兀自沉吟,闵红玉已经将他手里的报纸抽过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说:“这报纸上也没写什么,难为你还拿着带上车来。”

潘健迟道:“这一路去镇寒关,得一天连上半夜,路上可有的无聊得时候。带着报纸,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车一早离开平江,一路疾行,虽然停了几个小站,可是停停走走,两边的风景亦没有什么看头。闵红玉万般无聊,只好拿起那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车厢里头的人渐渐多起来,亦不便说话。到了清定地时候,车窗外头尽是叫卖声,有卖烤白薯的,有卖煮鸡子的,更有卖瓜子花生香酥蚕豆的。闵红玉买了一包瓜子来吃,才算打发时光。

到镇寒关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火车一路向西而行,江南那一点微薄的春意,早就无影无踪。入夜之后气温更低,车厢里也冷起来,旅人纷纷加衣。闵红玉也披上了大衣,等过了侯家店的时候,车窗外的风景就已经是一片肃杀之色。平畴千里,皆是茫茫的黄土,风吹得沙尘飞扬,而这个季节半点绿衣也无。等入了夜,潘健迟倒疑心火车外头下起雪来,幸好并没有。列车缓缓驶进镇寒关的时候,只看到站台上岗哨肃立,苍白的蒸汽挟裹着北风吹过来,岗哨的大衣下摆皆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潘健迟倒没想到站台上会是这样的阵仗,不由回头看了看闵红玉。闵红玉却十分镇定,慢条斯理地戴上齐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虽然在旅途中,可是她这么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远城里,重新变回那个脂粉香秾的美娇娃,被锦绣簇拥着,是锦上的那朵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