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蛇羹(第2/6页)

积阴德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数月堪堪而过,夫人诞下麟儿。满月宴上,亲朋好友都来道贺,他立于门首迎来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忽地看到贺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于当地,向他冷笑,张口说了一句话。

字字如惊雷。

“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吗?”

他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贺喜的人流一派喜庆扰攘,哪有什么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猜测那蛇,可能已经盯上他的独子。

无数次噩梦,他看见蛇嘴翻张,将他的独子一点点吞入腹中,蛇身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儿形状,几能辨出哪里是口鼻哪里是手脚。

他双目充血,口中嗬嗬有声,操刀将那蛇剁成几段,救回的却是被蛇的体液腐蚀至黏稠且面目模糊的婴尸。

夜半醒转,大汗淋漓,转头看床铺内侧,那婴孩气息匀长,睡得正酣。

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住自己这仅有的根苗。

这日外出收账,归家已晚,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扇,周身的血忽地直冲头顶。

他看见一条蛇,蜿蜒扭动,盘曲而上床脚,下一刹那便要探入那帷帐之中。

真真天可怜见,让他逮个正着!

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捏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唤醒夫人,听夫人的呼吸轻慢,便息了这念头。

端详眼前这蛇,忽地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后,他便再未尝过蛇羹。

念头一起,馋虫大动,腹内似有无数小手,揉捏他的胃肠,又似有无数小口,嗷嗷翕合,听那细细低语,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紧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杀蛇做羹的器具都在,略已蒙尘,他竟顾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头骨碌碌滚至脚边,死不瞑目。

来不及精心准备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铁锅中倒入好几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顾不得剥皮去骨,急急抓起旁边的菜刀,高高扬起,狠狠下刀,将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几次用力过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费了好些力气方才拔出。

水沸,蛇身被扔入水中,腥热之气蓦地盈满灶房,他贪婪地大口吸着这久违的气息。

蛇段便在汤锅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侧,痴痴地等,痴痴地看,直到门口响起一声惨叫。

转头看,夫人只着亵衣,软软瘫倒在门侧,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他。

他觉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夫人的惨叫声唤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个使女小厮纷纷披衣过来。他不解地看他们在门口乱作一团,那些个使女一迭声地骇叫,小厮们脸色惨白。吵声越来越大,引来了邻人,然后是更多邻人,最后是衙差。

他低头看汤锅,身子一下子软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儿指骨。

他张了张嘴,一抬脚,踢到什么圆溜溜的东西。

是小儿的头颅,骨碌碌滚至夫人身前。夫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俄而昏死过去。

他被判了斩刑,秋后决。

第一阵萧瑟秋风撼落开封道旁的黄叶之时,这案宗被呈交到开封府。

端木翠两只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腮,眼巴巴看着面摊的老板在热腾腾的面锅前忙得不亦乐乎。

一锅烧滚的水,面疙瘩,捏些盐撒下去,快起锅时烫两片菜叶子,然后扔些葱花。

再然后,端木翠的面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飘着两片青菜叶子的面疙瘩汤。

刚出锅的面疙瘩汤烫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着碗中的汤,吹两口气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这些日子,顿顿都是易牙的羹、吴太公的精馔,她闻着味儿就想吐。

不是所有吃食都是白米饭,经得起今儿吃,明儿吃,后儿还吃。

所谓人间正道是粗粮。

好容易等到汤水不那么烫口,端木翠两手将汤碗端至嘴边,正准备喝它一大口且已经付诸行动之时——

“听说包大人要重审永州食子命案。”

“吓,你也知道这桩案子?”

“当然知道,哪有这么残忍的爹,竟活活煮了自己的骨肉。”

“这还不说,我听说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正抱着小儿的头颅啃噬,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包大人为什么还要重审此案?”

“我寻思着多半是鬼神托梦……”

以上对话证明了以下两点:

一,百姓在以讹传讹方面之精力无穷。

二,百姓想象力之广袤无边。

其时,端木翠一口面汤将下未下,听到边侧食客如此郑而重之地发表见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笑乐极生悲,被那口面汤呛到面红耳赤。

食客甲乙不悦地打量了一眼端木翠,然后继续方才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