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993】15

【1993】

晁鸣走读了。

一个没见过的男生和他妈站在晁鸣床前整理被褥。我的行李还在地上放着,马上就是开学典礼,现在应该留下来收拾,我知道。可我需要立刻见到晁鸣问清楚,校门口的眼神也好莫名其妙的走读也罢。我疯狂冲出宿舍,身后有舍友在喊我的名字,点点,点点,我心好慌。

气喘吁吁爬楼梯,我们班在走廊尽头,这时候学生几乎都在宿舍,四周没人,静悄悄的。

八月,夏正旺。虫鸣交叠,层层覆掩,穿过松动的老纱窗,透过走廊的书墨味道,长在我身后似的甩都甩不掉。

直到站在班门口,胸肋的岔气疼还携卷着心跳声折磨我。教室除了晁鸣一个人也没有,他坐在桌前整理课本,背挺得笔直,穿着藏蓝色T恤,校服松垮系在腰上。

“阿鸣。”

我没叫过他阿鸣,因为他身边关系好的都叫他阿鸣,只有不太熟的同学才叫他晁鸣。我想做与众不同的一个。现在我放软音调,带着点儿央求。

晁鸣翻书的手一顿,然后继续收拾。

我走到晁鸣身边,坐到他前桌的凳子上。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看着他,想伸手碰他的胳膊,可最终只是戳了戳他的文具盒里的橡皮。

橡皮真的很难用完,这还是上上学期我切给他的。

晁鸣的目光在我手上逡巡,再顺着腕肘臂膀对上我的眼睛,但很快就移开了,停留在越过我的某一点。他嘴角紧抿,眼神很明显地避免与我的交汇,我不知所措,还是决定再次主动。

“暑假我、你怎么不回我呢?”

我他妈的像个可怜的乞丐,哆哆嗦嗦端着破碗求好心路人晁鸣赏我一角硬币。

“你说什么了,”晁鸣用笔把文具盒里的橡皮拨出来,接着推到桌子边缘,“我回你什么。”

我看着那块摇摇欲坠的橡皮,道:“我说我病好了。我问你在哪。”

“我没有义务回你。”

“保持联系。”

笔尖一挑,橡皮滚落地上。

“你生气干嘛…我做什么了吗?”我把橡皮捡起来。

“没。”晁鸣回答。

“那你突然…”

“姜亮点,我们什么关系?”晁鸣收回目光,凝视我。

我仓皇低下头,视线里只剩晁鸣的手,修长、骨节分明、青色血管。他揪我头发是这只手,玩游戏是这只手,写字是这只手,拍我后腰的也是这只手。

“朋友。”

说这两个字蛮艰难,音节蹦出来,还要弱化尾音让它表现得更自然。

“我不想再和你当朋友了。”

晁鸣讲完站起来,随便拿了几本书抱在怀里,离开教室。

我应该死缠烂打,追过去逼问他这算怎么回事,可我就是既生气又委屈,生气把我屁股钉在凳子上,委屈使我控制不住地把橡皮放回晁鸣的文具盒。

有时候我在想,我心里憋的那股劲儿到底是什么。它帮助我活下去,帮助我考砸后更加用功,帮助我在被姜为民殴打后离家出走,帮助我推开不喜欢人的手,帮助我挡在晁鸣身前。自尊?不是,没那么高尚。它低劣多了,不值钱多了,像个看不清斑点数量的瓢虫。

所以它让我坚持着,没再主动找过晁鸣。

我好像没朋友了。

朋友。

开始独来独往。化学老师说过,我们现在中学生就喜欢三两聚堆,等到上大学才会懂得一个人的快乐。我不快乐,一点也不。我企图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洒脱模样,可每到课间操和饭点,我都在拼尽全力用我的余光去捕捉晁鸣的动态:他在和谁讲话,和谁勾肩搭背,和谁一起吃的饭,谁贴他近了,谁的眼神不对劲,谁有可能喜欢他。

我是个小心眼的变态,改不了。

一节晚自习,刘好在我旁边偷吃清凉糖,能听见糖与牙齿碰撞咯啦咯啦的声响。她拽我袖子问我作业,张嘴尽是薄荷味,好甜,我没忍住问她要了一颗,也含在嘴里咯啦咯啦。

我在演草本上写“我不想再和你当朋友了”,看眼旁边抓耳挠腮写不出物理题的刘好,狠狠心递给她。刘好有点近视,我字小,所以她先是眯缝眼看,看清楚后吃惊地望向我。

我冷酷地继续做作业。

“姜亮点…”刘好作势来掰我的嘴,“绝交了就把糖还我!”

她声音好大,纪律委员把我俩名字写到黑板上。

刘好喋喋不休,细小琐碎的抱怨落在我耳朵里,我突然觉得是不是那股劲儿把我带往错误方向,七星瓢虫进化成十一星瓢虫。害我。

我承诺刘好帮她抄两章论语以表歉意方堵住她的嘴。

晁鸣走读后就不留在班级上晚自习了,他的位置是空的。

还有一小时二十三分钟放学。

有人在翻书,有人在写字,头顶的风扇摇转,我呼吸加快,一个庞大而明艳的计划酝酿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