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旨

  从敦郡王府出来,廉亲王允禩没有上车。他想走走,散散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圣祖殡天,新皇即位,变化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快,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是一个乱字。乱后是疑,太多的人和事透着蹊跷,带着诡秘。

  新皇有隆科多,隆科多手中有先帝遗诏。对隆科多,对那个遗诏,对畅春园巨变的一夜,不要说他们这些兄弟,就连新皇生母,当今太后,也是怀疑。没有实据,捕风捉影,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由或根据。

  没有人说出来,可他们这些人都明白,越是没人敢作假的东西,要做假越容易。因为,即使是假的,旁人轻易也不敢怀疑,即使怀疑,轻易也不敢抗拒。

  虽然多方打击,可在先帝心里始终有佟家的位子。隆科多是佟家最后一根柱子。先帝不是不会看重他。四阿哥一直对佟家很恭敬,对隆科多持舅甥之礼,可从前也没看出他与隆科多走得特别近。若是蓄谋已久,这两人心机之深,之忍,倒也令人佩服。以新皇的性子,他倒想看看,这对“舅甥”能亲到几时。

  新皇封了他一个廉亲王,无非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给点甜头,让他尽心办事。可一方面策鞭要马儿跑,另一方面又使劲儿扯缰绳,挑东捡西,三天两头一顿训斥,弄得他这匹老马儿无所适从,有时禁不住怀疑新皇本意并不是要靠他办事,而是要把他架在火上慢慢烤,丢在磨上慢慢碾。

  一头是这么个主子,另一头是那几个兄弟。老十四满腹委屈,老九别有打算,老十这个炮筒子差点就要当面对质。他知道老十在想什么。出事前两天,老十去见过皇阿玛。用老十的话说:“皇阿玛声气清亮,精气神好着呢!就算是风烛残年,那烛还燃得稳稳的,要不是猛然间一股大风,也不会说灭就灭。”恐怕,太后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抵触新皇。

  老九老十,甚至老三老五,都不肯接新皇派下来的差事,不解他的顺从服帖,以为他被压制了那些年,好容易封了个亲王,美得不行,屁颠屁颠的。倘或没有当初皇阿玛那番话,不是那个“全心全力辅佐新君”的承诺,他也许也会像老三老五那样,关起门来,不闻不问。清静了十多年,就不能清静下去?

  皇阿玛那番话,他每个字都记得,也反复咂摸过意思,觉得不该是现在这样,可也没有把握一定不是。皇阿玛的心思太深,不是他想得明白的。不过,他明白皇阿玛最担心的是什么,希望他怎么做。不论如何,新皇已占得先机,而他承诺的是“全心全力辅佐新君”。对于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最重要的是大清江山,有些事过去了,就没有必要再去弄清真假。

  看如今的情势,换一个人坐上那把椅子,其他兄弟也不会服气。无论是谁,坐在那把椅子上,都不会舒坦,也不会让别人舒服。皇阿玛希望过的兄友弟恭,齐心协力,早就没有可能。十四弟一直与他友爱,有时可谓言听计从,可当真坐上那把椅子,猜忌他防范他,也是早晚的事。

  皇阿玛对他也有个承诺。如果皇阿玛选中的真是新皇,新皇应该明白他的心意。过上几年,待时局稳定,还是讨个恩典,去南边养老吧。给她扫墓也方便些。宝珠若是愿意,也一道去看看江南的青山绿水。

  迟早,他们这些人都要去见皇阿玛,见列祖列宗,要紧的是自己心中无愧。

  “王爷,王爷。”车夫赶着车,一直慢慢地跟在几步之后,发觉王爷心不在焉,凭着多年的习惯走错了路,赶上前来轻声提醒:“走错了。”

  错了?允禩停下脚步,一抬头,已看见他亲自设计,住了二十多年的府邸。然而,确实错了!那里已不是他的地方。

  从前的四贝勒府雍亲王府,如今已升格为潜邸。从前的八贝勒府与潜邸只有一墙之隔。让廉亲王一家继续紧挨着潜邸住着,显然是不合适的。依新皇准备将潜邸派的新用场,也需要更大的地盘。于是,新皇将故安亲王府赐予廉亲王做府邸,又给了一笔安家费。拆除了那堵墙,将原八贝勒府的地方并入潜邸。

  他住了二十多年,一儿一女出生之地,承载了他一生无尽的得意失意欢喜悲伤的地方,已经不是他的家。

  既已萌生去意,他倒不是太在乎。新的廉亲王府弄不好也住不了几年,公务繁忙,心境沧桑,他也懒得费心收拾,一切都交给宝珠。

  宝珠对着不得已的搬迁颇为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仔细想想,娶得宝珠是他的运气,嫁给他是宝珠的劫数。成亲二十多年,宝珠没有过几天好日子,这样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拖累,没有尽头。倘若上天垂怜,让他实现对皇阿玛的承诺以后,陪着宝珠四下走走,看看名山大川,过几年神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