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第3/6页)

  他们出头说话,实是存了为国为君分忧解难的高尚心思,给皇上制造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自然,他们也看到佟家失势,死的死,获罪的获罪,流放的流放,削爵的削爵,曾经赫赫扬扬的“佟半朝”垮了,再加一个死了的女儿送作堆也不算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提议如沉水底,没有回音。有个性急的,仗着三阿哥的倚重,跑到诚亲王府大义凛然了一回,谁知话还没说完一半,就被三阿哥恹恹地打发了:“这事儿有皇上拿主意,用不着你们管。不许再提!”

  内中些个机灵的回过味儿来。皇上仁慈重情,佟家失宠,在皇上心里也还是佟家。阿哥们肖似乃父,靖安公主死了,在阿哥们心里也还活着。皇上近身的那几位大人看得明白,一字不提,一声不吭。他们人微言轻,参合什么?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犯不着!

  没有人再议,皇上也不发话,装着“佟楚言”的棺材仍是按着日子送到京郊潭柘寺。

  八阿哥的身体一直没能完全复原,这一阵更是眩晕恍惚。一会儿象在冰水里,一会儿又象在烈火上。一会儿觉得她还活着,抛开了身份,在某一处等着他赴约。一会儿又觉得她死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晚了。宝珠远远地守着他,不让外面那些人那些事搅扰他。

  直到他偶然明白过来,算算日子,觉得她该到了,又问起怡安,这才知道为了她,外面竟也“热闹”过一阵。

  他觉得冷,彻心彻肺彻头彻骨地冷。人心凉薄,事态冷暖,他经历得多了。他有冤屈,可也做错了不少事,况且,他是个男人,生在皇家,这便是他应得的。可她不过一个深闺女子!她做了什么?被迫与亲人分离,丢了女儿,连命都没了。这些人还想要她怎样?

  他知道她不在乎这些。她也许反会笑话他:“世事人情本来如此!你怎么到如今还看不开?我是女人,又怎么了?就不许那些人一视同仁一回么?”

  可他在乎。他记得她怕冷怕风,记得她想回江南去,记得她爱玩水喜欢看海。这里的人不知该如何发落她,何不把这个机会给他?让他为她找一个地方,一个她会喜欢的地方。

  皇阿玛的脸色和语气,多有他读不懂的地方。他不想去读了。曾经,他努力去读,以为对了,结果却错了。发现错了,他曾经越发用心地去读去想,却越来越读不懂,越来越错。而后大病一场,所有人所有事都远了,皇阿玛对他的心明白地说了出来,不再需要他去读。他的日子反倒没那么累了。如今,最揪心的牵挂已经没了,他不需要再去琢磨什么,全心全意只想做成眼前这件事。

  突然间,他明白了,那些年她在宫里何以能活得自在。原来,自在只在心间。

  八阿哥伏跪在地,等着,等着皇上应允。如果皇上不答应,他还有话说。如果皇上要求,他可以交易。只要他有的,都可以拿来交易。

  康熙从上往下,俯视着一度也曾宠爱器重的儿子,隐约感到他变了。好像不再把自己这个君父放在心上,是怪他前些年的淡漠冷酷?是有意推搡他,把他推得远了,可难道不是他先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为臣为子,他又有什么权力责怪君父?

  “为何是你?你凭什么来求朕?”

  “儿臣与楚言曾倾心相爱。”他终于可以说出来,终于不必担心对她造成困扰。

  “倾心相爱?”康熙冷笑:“她死了,你来对朕说你们倾心相爱?朕还记得,当日在畅春园,十三十四为她求情,老四老五也为她求朕,唯有你什么也没说。朕问你是否想娶她,你也不敢答。是那丫头自己说愿去准噶尔。这就是你的倾心相爱?”

  八阿哥的身体绷紧了,放在地上的两手攥成拳,又慢慢松开,慢慢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君自己的父,似乎一定要把他打垮,很想看见他崩溃的皇阿玛。

  康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意外地发现一片空漠,没有曾经的急切,没有后来的惶恐,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恨。康熙的眼睛突然有些昏花,穿过时空,又看见那个勤勉乖巧小心翼翼的儿子,轻轻一句夸赞都能让他无限欢喜。康熙的心里突然一疼,那个好孩子去哪里了?到底是几时,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当日,儿臣不敢说。儿臣不是自由身,不能给她她喜欢的,就不该强塞给她她不喜欢的。儿臣羽翼单薄,遮不住她身上的风雨,只怕自己也化成风雨打到她的身上。儿臣懦弱无能,委屈了她。只求皇阿玛看在她委屈了这些年的份上,让她死后能长眠在心心念念的家乡。”